伏黑。
很特别的姓氏。
既没有姓五条,也没有姓禅院。
我在看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就望见了,他的过去。
因为实在是太像了。
和直哉少爷、和那两个稚嫩颤抖着躲在角落的少女。
禅院家的人,似乎都带着天生的标志。
该如何形容才好?
是那种灵魂从腐朽中生长出的味道。只不过有人心甘情愿地躺在里面发酵成了烂泥,而有的人苦苦挣扎、好不容易爬出来才发现——这个世界都是一坨巨大的狗屎。
但眼前的小孩,即便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他的灵魂中也依旧带着无法摧毁的腐烂。
我认为他是禅院家的孩子,同样也因为那张脸,和直哉少爷如出一辙的精致秀气,在这个年龄下更像个女孩。和直哉少爷相同的眼型,妩媚宛转,只是年岁尚小而圆润清澈。眼珠是水绿色,里面积着一汪淡的好像能一眼望到底的泉,背着书包紧握包带望着我,应该是随时准备好逃开。
五条悟在他身边跳上跳下,两个人比起来他好像还没有一个半大孩子沉稳,只是笑嘻嘻地把胳膊搭在小孩的头顶,像是随手搭在什么栏杆上面一样。
“所以说,就是这样,大家要好好相处哦~”五条悟揉乱伏黑惠的头发,用成熟男人的力道轻松克制了小孩的反抗,而对我却只是眨眨眼睛,远没有面对他名义上的“儿子”来的真诚。
因为假期到了,所以小学放假。而我这个跟在五条悟身后的尾巴也要被合理地安置在哪里,所以怕麻烦的六眼大人干脆就把我和他的什么“儿子女儿”扔在一起,随我们自生自灭。
是的,还有个“女儿”。
伏黑惠,伏黑津美纪,怎么听都像是亲人的名字,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杀死了自己父亲的人,又反过来收养了自己,给自己住最好的房子、买最好的衣物、上最好的学校,甚至能包容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姐姐。
五条悟并不是慈善家,这一点我比谁都更清楚。
但伏黑惠绝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为什么?难道是源自于最强心底那点稀薄的同情吗?要让一个孩子如何承受这一切呢?这说法还挺虚伪的。
月色下,我们站在一起。
“那是十影吗?悟少爷。”我问道。
五条悟眨眨眼睛,对我说:“你猜?”
——我猜他是。
禅院家无比珍贵的十种影法术,禅院家唯一的、可以被尊为家主的天赋,却被这位五条家主藏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原来这就是悟少爷的私心吗?”
五条悟只是抱臂,脸上云淡风轻,“不哦,老子可从来都不稀罕什么十影什么六眼,收留他不过是他老子的遗愿而已。”
他的表情称得上冷血,“花了十个亿。那只死掉的野狗亲口和我说的,他的孩子说不准会有很棒的天赋。怎么想都觉得,起码不能让那家伙的孩子回到禅院啊。”
暴躁地揉揉头发,语气甚至还有些烦恼:“别把老子想象成坏蛋啊,小姐,小悟可是被诈骗了哦~还以为什么传说中的十影会是超级强的术式,当时还一本正经地想要决斗来着。见了面之后才发现,不过就是个能叫出几只狗狗兔子之类的小鬼,弱到可怕。”
“老子可没有欺负小孩的兴趣啊。”
“那我……要怎么和那孩子相处呢?”
我和五条悟可不一样,我也是从禅院家出来的女人,也是他们口中被厌恶到极点的那种人。
咒术界的最强随性地摆摆手:“随便啦,那孩子很好欺负的,你随便使唤他啦。”
不负责任的家伙。
我皱皱鼻子抱着腿蹲下来,有点不开心。
疲惫的大猫咪蹲在我身边,咔嚓咔嚓地咬着几根甜甜的草莓味pocky,味道似乎都飘到了我的鼻子里,他尤为喜欢这种甜腻厚重的味道,所以不管是嘴巴还是咒力,都是甜甜的、糖果点心一样的味道。
他凑过来,嘴巴咬着一根pocky,小小的棍子里还夹着粉红色的夹心,笑眯眯露出尖尖的虎牙,对我吐息:“来吧,小姐,不要烦恼了哦,来和小悟亲亲吧。”
坏人,坏东西。
你知道我想杀了你吗?
你知道的话,可能就不会这么毫无保留地靠近了吧?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粉色的pocky一翘一翘的,轻柔地戳在我的唇角,五条悟的眼睛像是快要融化的蓝色奶油,里面有些什么我察觉不到的东西,但我只是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去啃咬那根甜甜的点心。
“……”
饼干条很短,短到只是咬了几口就碰到了他的嘴巴。
软乎乎的、水润润的、湿漉漉的。
他的气息潮热,男性骨骼运动时产生的巨大热量时时刻刻在逸散,和我这种冰凉的皮肉全然不同。怎么会那么温暖、那么湿漉,像是一个小小的、专门为我而生的窝。我忍不住钻进去,被他抱着,埋在他蜷起的身体里,像只猫一样抬着头,小心翼翼地舔。
“好痒哦,小姐。”他弯弯唇角,是草莓夹心的味道,“很好吃吗?”
甜甜的草莓味饼干。
和他的味道相似又不同,给我带来无尽的偏差。像是抱着一条长长的草莓味Pocky一样。
这么想想就觉得很搞笑,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特级咒术师不满地眨着亮晶晶的蓝色眼睛,拖着嗓子抱怨:“笑什么啊,山惠,你在嘲笑我吗?”
“嗯……没有啦。”
只是觉得有些……微妙的可爱罢了。
把咒术师比作长长的饼干。
他摸摸我的头,把我圈在怀里,调侃:“哇,我们这样,好像在谈恋爱哦~”大猫掰着手指数数:“抱抱、亲亲,还有这种情侣之间才会玩的pocky游戏,果然很像在谈恋爱耶,对吧?”
我不太懂。
谈恋爱什么的,和我好像隔着非常遥远的距离。在我的生命里,人类之间感情的交叠都不该出现,所以我只是顺从地埋在他脖子里,点点头。
我和他坐在冰凉的阳台地板上,他靠着玻璃,我靠着他。高大到足够被我当成靠椅的家伙低低地笑,胸腔闷闷地颤抖,“好新奇哦,小姐,你真的……软软的耶。”
当然,对比咒术师那种强悍无比的体质,我自然显得软弱了很多。脖子上的经脉是绵软的、手臂上缀着只有些微保护作用的肉、胸前是和任何一个男性的结构都迥异的脂肪,紧贴着的小腹和大腿上,也都是和他紧绷的肌肉完全背离的状态,松散得像是棉花糖。
“悟少爷,没和女人这样拥抱过吗?”我轻轻地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紧贴着。
他歪歪头,眼睛亮得发光一样,“唔……有没有呢?”
大猫咪翘着嘴巴炫耀:“以前的话,总是会收到漂亮大姐姐的电话号哦~虽然确实考虑过要不要去试试看,但是怎么想也觉得很吃亏吧。明明老子就很好看啊,如果非要在世界上选一个人的话,果然还是得选小悟自己……”
“所以是没有吧。”
我打断了他,坐在他大腿上,像小鸭子一样别着脚,殷切问道:“那我,好看吗?悟少爷。”
“唉~”他散漫地看我,从头打量到脚,头发被他随后撩到额后,露出整张白皙雪色的漂亮脸蛋,凑过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一样,“和我比的话,果然还是差远了呢。”
“不过……”
“不许说了。”我趁他没反应过来,直接靠过去继续亲吻,不想让他说出任何不合心意的话来,声音模模糊糊的:“悟少爷,他们说……经常亲吻的人会长得越来越像的,如果我变得和悟少爷一样漂亮,你就会喜欢我了吧,你要试试看吗?”
大猫咪抱怨:“什么嘛,试试这个试试那个,你怎么什么都想试试?”他握着我的下巴,鼻尖轻微皱了皱,嗅闻着气息,才满意地点点头:“草莓味哦,都是我的味道了。”
我点头,尽我所能地伸出小小的舌尖、暴露健康水润的口腔,食指伸进去告诉他:“我有在……每天用甜甜的牙膏、用甜甜的漱口水、用甜甜的沐浴露哦,和悟少爷一个牌子的。所以……”
“我们要变成一样的气味了。”
嗯。
真的。
咒术师的超强五感让五条悟很清楚地明白,虽然我的来历不明、咒力也微弱到可怕,但这的的确确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如此相似。
属于咒术师的奇妙感官。
他没有亲上来,只是那样看着我,在月光下,那双我惧怕的眼睛变得柔和、像一汪小小的水潭,我鼓起勇气凑上去,额头贴着额头,小声道:“不要接吻吗,悟少爷。”
“Satoru。”他说。
“叫我的名字吧,山惠,叫我的名字就亲亲。”
他从来不说“接吻”或是“亲吻”这种略显成熟的词语,而是像个孩子一样“亲亲”“抱抱”,好像这样说就能抵消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紧张地舔了舔嘴巴,嗫嚅着:“Sa……Satoru。”
“好呦,小悟在这里哦。”
“Satoru。”
“嗯嗯。”
“Sa……”名字还没念完,最强的“奖励”就凑了上来。
把我变成你的,把我变成和你一样漂亮的人,把我变成“五条悟”吧,有什么东西贪婪地如此说道。
但我不知道,我只是仰着头,在小小的黑暗角落里,我的眼眶酸涩肿胀,里面是波光般的泪雾。顺着那一片月光落下的痕迹里,我模糊间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正缠绕在五条悟的后背上。和我一样、那是个贪心的家伙,一口口地啃食着最强身上逸散的咒力、吞噬着那些对于五条悟而言九牛一毛般的力量。
那是我吗?
那是“我”。
我像个寄生虫一样。
眼眶红红的,被他用手指轻柔地抚摸,他笑着拍拍脑袋,像是拍一只刚刚被喂饱的幼猫,“咒力可是很脏很脏的东西哦,总是这样胡乱吞掉的话,会有很可怕的后果的。”
普通人无法接触咒力,也无法容纳咒力,但我不一样,我是残缺的、渴望的,那些痛苦肮脏的力量是我的养料,所以我才畸形地活到了今天。加茂宪伦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放心地让我来到这些人的身边。
……
“所以,小家伙真的很乖哦。”女人温柔地弯着眸子,目光似水一样。
齐肩冰蓝发色的少女穿着半边黑白的交襟袈裟,脸上是全然的厌恶,“你这家伙,还真是让人反胃。”
“唉?”女人妩媚的眼睛从垂落的发丝中露出来,漂亮知性又成熟,她小心地掀开发丝,露出下面那条浅浅的疤痕,“抱歉呢,但我要多用她一段时间。”
“不喜欢吗?”她靠近里梅,纤瘦的手指触碰着她的脸颊,轻飘飘地从脸颊侧边滑到脖颈,吐息幽兰,“这张脸,不是和那个孩子很像吗?”
“里梅,你不是很喜欢那个孩子吗?”
毕竟这是,生下那个孩子的人啊。
倘若再靠近些,就能闻到腐朽的味道。身体死掉之后必然有不可遏制的腐坏,这是即便换脑也无法控制的自然现象。
里梅皱着眉头,警告道:“别用你那颗肮脏的脑子对我妄加揣测。”
女人举起手来,投降一样,语气却像是面对不听话的淘气孩子:“好啦好啦。”
里梅望着女人的身影,质问:“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知道什么?”她笑笑,“你是说六眼只有一双这件事吗?”
里梅无声沉默,像是肯定。
“你在担心她吗?”
没有人回应。
女人懒散地撑着脑袋,轻松悠闲,“那个孩子啊,和你想象中可不一样哦。”
她纯黑的、和近藤山惠如出一辙的眼眸中闪过贪婪的野望。
“那个孩子啊,可是‘我’的血脉哦。”
所以,和她一样。
和他一样。
都是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恶种。
“只要给她一点希望,哪怕那么一点点,她都会努力挣脱的,她一定会、一定会做到我所做不到的事情,她也一定会完成我完成不了的事情。而那件事,就是我的欲望。”
咒术的盛世。
“六眼啊,其实无所谓的。”她换了副男人的声线,笑吟吟道:“生什么孩子都无所谓,生不生孩子也无所谓。其实……山惠啊,根本就没有生孩子的能力。”
被她吞进去的东西蚕食的不只是咒力,还有她身体里那些好欺负的脏器们,在这样被压迫的状态下,怎么可能妊娠呢?母体早就已经被迫地放弃这项功能了,因为一旦妊娠,死亡是最直接的后果罢了。
里梅猛地抬头,语气中有些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蒙骗……她吗?”
“说什么蒙骗啊。”女人娇媚地笑,又变成了柔软的女声,“只是山惠太笨了,总是很乖很乖地听话,我就忍不住……对她做些很过分的事情呢。”
想要剖开肚子,看看她稚嫩的脏器,于是就这么做了;想要抽出血液,感受她温暖的体温,于是就这么做了;想要喂她些力量,于是让她吞了自己的种子。
等到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那个总是乖巧望着他的孩子,开始变得畏惧又胆怯。那样子,他实在不太喜欢,所以山惠就变了。
近藤山惠,本来该是他一个人的孩子,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再愿意把目光放在唯一的“爸爸”身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总是渴望地望着外面,一只小鸟、一只小狗或是一片落叶,似乎都能让她望上一整天。
即便把漂亮的眼珠挖出来,好像也总是朝着窗户外面看呢。
于是他讨厌她。
讨厌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讨厌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讨厌看到她无忧无虑地叫他爸爸的模样,实在是太刺眼了。
那么多漂漂亮亮的脸蛋凝聚成的回忆,一旦想起来,就让他忍不住地作呕。因为实在太漂亮,漂亮到他根本无法拥有了。
女人低声笑笑,“这么说起来,似乎是我先变了呢。”
“啊~小孩子啊,真是世界上最麻烦的物种了。”女人慢悠悠地感叹,“就算是山惠那样的乖孩子,现在想起来还是有调皮的时候呢。稍—微没忍住惩罚她一下下,她就扭着脸不高兴,和我冷战了这么多年呢。”
温柔地、但又冰冷地。
女人的话像是令人发麻的寒冰一样,但在场的人却都不觉得恐怖,里梅只是平淡地总结:“果然,你让人感到恶心。”
“啊,还真是抱歉呢,里梅术师。”
“真人,不用处理吗?”
女人抵着唇瓣,殷红的色泽诱人,娇俏地嘟起来,和名为“近藤山惠”的女人真的很像,“那只咒灵啊,就让它在外面随便玩玩吧,会很有用的。”
无声的、被放飞出去的小雀,总以为自己在自由自在地生活,她试图依附在任何一个可以给她帮助的人身旁,甜蜜小声地倾诉着自己的委屈和寂寞。
但实际上,没有人能够共情她。
最强亲吻她,不过是发现这样很好玩,他罔顾自己心底那微小到被忽略的情谊。咒灵讨好她,不过是觉得这样很有趣,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想要发怒也只会啾啾啾地叫,张开翅膀的样子滑稽又可笑。
而她的“爸爸”,宠溺地望着她,在她身上留下无数条伤疤,还要告诉她,那是爱你的证明。
很讽刺。
所以近藤山惠说,我才不是被放飞的小鸟,我是折断腿也要奔逃的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