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禅院家死去了几个下人。

这件事本来不足为奇。

在偌大的禅院,死去的人犹如转瞬即逝的浮游,没等到被看见就零落成泥。

但我明显感觉到了,这紧绷的气息。

不再有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不再有人变着法来找我的麻烦,也不再有人惦记我肚子里的、压根不存在的禅院家的种。

真人在半夜溜进我的房间,秀美的脸上往往还残留着滚烫的血,它愉悦地捏着恐怖玩偶,凑到我面前,笑得乖巧又可爱。

但我闻到了,上面有血的味道。

上面有人的味道。

上面有,我的同类的味道。

真是奇怪。

我看着他们痛苦或哀伤的表情,心中毫无波澜,只剩冰冷的麻木。

像是被实验之后去除掉感情的人。

真人凉透的脸颊凑过来,和往常一样蹭我的脖子,长到肩头的发丝是滑腻而刺痒的触感,我不堪其扰。

罕见地耐心找了一根红色的头绳,将它的发丝扎成了一个低低的马尾,更显得它像个乖巧的少年。

它眯着眼睛,语带满足:“谢谢山惠~”

咒灵居然都会开口道谢。

我没有回应,只是一如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双眼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寻不到月光的尽头。

“今天呐,真人差点死掉耶。”它习以为常地开口。

我转头,注意到了它耳后被削掉的一缕发丝,那是不自然的一簇短发。

真人捧着脸,有些向往道:“山惠想要的种子,在那家伙身上,我和他打了一架~”

“直哉少爷吗?”我问道。

“嗯嗯,就是那个大少爷啦,想不到他还蛮厉害的,把真人的胳膊都打断了。”真人把胳膊伸过来,上面又多出了一条缝合线。

咒灵似乎都拥有着超凡的恢复力,但这种恢复力却和咒术师持有的反转术式完全不同,真人就是最好的示例。

它能够将自己主动分割、也能在受伤之后很快恢复,但身体上却会留下一条条的缝合线。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是它曾经差点失去生命的证明。只有真正能威胁到它生命的攻击,才会留下这些证明。

我垂着头,去看它的伤痕,轻轻地用指腹摩擦过去,接着柔声道:“会痛吗?”

真人愣了愣,脸上流露出某种表情,却转瞬即逝,又变得无害起来:“山惠是傻瓜吗?咒灵怎么会觉得痛呢?”

它真的变了很多。

从前的时候,真人还尚处于幼年期时,它总是哭哭啼啼地苦着脸,举着这里或是那里受伤的痕迹,可怜兮兮地在我面前撒娇,嘴巴里还要纠缠着:“好痛哦,真人好痛哦。”

那副样子,让我想起曾经那个孩子,但那孩子从来不哭,即便被欺辱,也只会傻傻地站在原地,静悄悄地抹眼泪,又或者露出又呆又笨的笑容,在我面前逞强。

真人和他很像,但又很不一样。

“而且是件好事哦,真人获得了新的能力,要来试试看吗?”

它银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是一汪泉水,里面流淌着皎洁而深沉的光晕,这样的一双眼睛,却无比眷恋地望着窗边的我。

像是诱惑一样。

不知为何,我不自觉地点点头。

真人看着我。

好可爱……

它的内心正在疯狂地喧闹着。

好可爱。

好想看看……

好想看看山惠的样子,好像看看山惠的灵魂,好想触碰那个温暖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血肉吗?还是即将坏掉的心脏呢?

真人凑到我面前,白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下巴,然后好奇地蹭蹭,露出欣喜的表情。

“山惠,好暖和。”

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催生了热量,相比较冰凉的咒灵,我的身体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它手中莫名汇聚着一股奇怪的力量,我被那种感觉触摸着,缓缓地深入,接着像是灵魂被小心地碰到了一样,毫无防备地颤抖。

“那是……什么……”我几乎没有了任何反抗的力气,整个人软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张,像是摊开了自己的一切一样。

脑海中是眩晕的感觉,先是白茫茫一片,接着整个人在无比飘摇的海面上晃动,痛苦和麻木在脑袋里盘旋,像是灵魂都被团成了团,在它手中哀叫哭嚎,于是我双目失焦,对这种疯狂到了极致的感官产生畏惧。

我看到近在咫尺的真人的脸。

亢奋的潮红,愉悦到扭曲的神情,此刻的它不太像一只咒灵了,迫切地对我说:“再多点,再多点。”

再多点什么呢?

我的嗓子不受控制地尖叫,直到发出声音才发现气息微弱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很痛,这种灵魂都被硬生生扭曲的感觉痛到了极致。

这一刻,我仿佛和真人嘴巴里的那些扭曲娃娃们共情,他们扭曲的脸在我脑海里回荡。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感受。

身体灵魂血肉都被扭曲,这种从最高层面被全部掌控的畏惧让身体发抖,牙关打战,最后只能艰难地从喉咙中倾泻出几声哀鸣。

脑袋白花花一片。

“唔……”我张开唇瓣,想要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已然无声。

一片刺目的白,接着眼前的色彩才重新刻印在瞳孔中。

那里有一张美丽的脸。

我看到银蓝色的双眸中泛上血丝。

嫩而白皙的双颊是愉悦的红,它似乎因为给予我的快乐而兴奋。

……

我艰难喘息,双眸被水雾彻底覆盖,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近乎恐怖的痛觉支配了神经,脑袋里什么都不剩。

好可怕,好痛苦,好难受。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慌,我深刻地意识到,或许这只咒灵早就不是从前那副任我欺负的样子,它是即将迈入特级的怪物,也是兴致勃勃想要毁灭生灵的扭曲产物。

我看到那只咒灵恬不知耻地凑上来,接着冰凉的脸像是孩童依赖母亲一样,顺着弧度往下滑,最终停留在了那片微微鼓起的皮肉之上,脸颊眷恋地、黏腻到可怕地,在其上紧贴,蹭了一下又一下。

它的声线带着恐怖而扭曲的满足:“山惠……好温暖,好喜欢……”

亮亮的灵魂,就连稍微触碰都能感受到温暖和快乐。

“唔……呜呜……”我的声线终于响起,带着小声的哭泣。

好讨厌。

像是神经病一样,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好可怕,又好恶心。

真人的脸上闪过慌张,急忙凑上来,用唇吻过我的脸,我似乎还能闻到它唇上腥甜的气息。

“不要哭……山惠,不要哭。”

我撑起身体,右手高抬。

“啪”的一声,我看到那只咒灵错愕的表情,接着脸颊朝着一边倒去。

“为什么……为什么……”

本来已经无所谓了。

但是……

这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濒临崩溃的痛苦,我变得不再像我一样,我好……

讨厌!

好讨厌!

无论是这痛苦,还是施加痛苦的家伙,都让我无比憎恶。

真人脸上带上了不解。

但它只是看到了我的泪,我从指尖渗透出的泪滴,就匆忙地重新凑到面前,一声一声地道歉:

“对不起,山惠,是我的错。”

像个孩子一样,苦着脸。

“这是……这是真人刚刚发现的能力,可以触碰人的灵魂哦。但是……但是真人没有做坏事,也没有伤害山惠,只是想让山惠觉得快乐而已……”

它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接着可怜巴巴地求饶:“不要哭,不要伤心,山惠不觉得快乐吗?”

不觉得……快乐吗?

快乐?

怎么可能呢?

那明明是能够摧毁神经的痛苦,身体差点被硬生生揉碎吃掉,它像是对我开了个玩笑一样。

这就是…无为转变,它的生得术式,听都没听过的能力,如果任由它杀戮放肆,恐怕咒术界没几个人是它的对手。

我感受到了不堪的生理现象,看着真人慌乱的神情,卷曲带着水珠的睫毛几乎遮盖了视线。

崩溃一样地蜷缩起来,抱着膝盖,小声低低地哭了起来:“不要……不要……”

不要变成那样,不要被咒灵掌控,不要变成不是我的样子,也不要神经被彻底毁灭的痛苦。

我感受到了真人靠近又远离。

小心地、呵护地把我抱在怀里,然后手掌拍着我的后背,小声地安慰。

我在这样的崩溃中陷入睡眠。

我听到了它低声的、像是自问一样的话语:“为什么呢?”

“为什么山惠会哭呢?”

因为让任何一只咒灵来感受这份力量,它们都会兴奋到极点才对,而不是像山惠这样,哭哭啼啼、哀叫着要远离,真人的目光落在尚且残留着泪痕的脸上。

除非,山惠不是同类,山惠是弱小的、脆弱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