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染屋檐,在上翘的檐角边堆出了一片纯白。
饶是雪停了好些时候,清风也没能将之扫下。
及雪亭中,温聆筝懒洋洋地坐在廊下。
亭子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温府几个哥儿姐儿正拉着林氏兄妹玩投壶。
温世珍从她后头走来:“四姐姐为何不去投壶?”
温聆筝回眸看他:“又输多少筹了?”
温世珍长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到底是姑母的儿子,咱们的表兄,你再不喜他,面上总要过得去才行。”
温聆筝笑笑,耸了耸肩:“我不去他又能如何?难不成祖母还会为这儿罚我?”
温世珍无奈。
温静好的来意他已然心有猜测,尤是在瞧见林氏兄妹殷勤地凑到温聆筝身边的时候。
他虽也不喜对方如此做派,可刻在骨子里的礼节却不允许他薄待了来客。
“三表弟和四表妹居然跑这来说悄悄话!也不说来给姊妹们分享分享?”
温静好的幼女名唤林舒意,她只比温聆筝大了两月余,也是十四岁。
“三表弟可是输了好几回了。”
“四表妹要不要来试一试?”
林文礼跟在妹妹身后走了过来。
姑娘坐在廊下,微弱的阳照亮了她的眉弓,与身后的亭台映在一处,般般入画。
只让人忍不住想叹一句——世人有眼应未见。
温聆筝笑了笑,回眸看向林文礼。
公子文弱,却苍白俊美。
穿着浅蓝的圆领宽袖襕衫,站在还未化的雪地里,连发梢都透着丝文雅气。
三房的两个姑娘才输了好几回,不肯放过他,又邀他再来两回。
温聆筝还没想好拒绝的话,就见玉衡向她走来,紧赶慢赶地,还喘着粗气。
哥儿姐儿在及雪亭玩乐,包括玉衡在内的一众女使小厮也便守在亭外。
几步路的距离,跑得这样急?
皱了皱眉,温聆筝起身向玉衡走去:“你这是怎的了?后头有人追你?”
玉衡摇摇头,想说话,可气还没喘匀,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
温聆筝忙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温世珍朝玉衡来时的方向瞧了瞧,问道:“可是祖母有什么吩咐?”
玉衡缓过了劲儿,她笑着看向温聆筝,上挑的眉间染着难掩的喜色。
“是定北侯府的裴大姑娘来了!”
“裴大姑娘说她有要事要和姑娘说!我怕误了姑娘事,这才跑得快了些。”
定北侯府……
林舒意往后稍退了两步,又拽了拽林文礼的袖子。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想说,却被林文礼一瞪,又给吞了回去。
“阿凝?”
温聆筝愣了愣。
她昨儿才与裴凝见过,这才不过一日的功夫……
疑虑横生,可温聆筝却没有多问。
她只浅笑着与林氏兄妹表示了歉意,又请了温世珍代为去向温老太太回话,这才领了玉衡朝图南院而去。
穿过抄手游廊,直到及雪亭的轮廓都在视野里渐渐淡去,温聆筝才侧头看向玉衡,低声问道:“阿凝就没说是何事?”
玉衡笑得狡黠,只道:“裴大姑娘说,是姑娘你最关心的事!”
最关心的事?
北境!裴凛!
温聆筝加快了脚步。
玉衡跟在姑娘身后,没忍住捂嘴轻笑,只叹这裴大姑娘果真是最了解姑娘的人。
温聆筝走进图南院的时候,裴凝已经在院子里了。
寥寥青松下,少女的身影欢欣雀跃。
她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
温聆筝隔着距离望去,只依稀能瞧见上面蜿蜒的纹路,很是精致。
可惜,不知装的是些什么。
不过,瞧她这样子,该是个好消息!
温聆筝略略松了口气。
“阿筝!”,见温聆筝从外头回来,裴凝兴冲冲地迎上前去。
松柏枝叶上的薄霜调皮地坠在她的发上,温聆筝浅笑着替她拂去。
“怎的不进屋?外头还凉呢!”
拉了裴凝朝屋中走去,温聆筝看了眼玉衡。
心领神会,玉衡支开了院内的小丫鬟们,并裴凝身边的翡月一块儿向外而去。
珠帘清脆的声响被抛在了耳后,温聆筝轻拍了拍裴凝的手。
“快说!”
“若是唬我,可不饶你!”
裴凝浅笑,她解下披风抖了抖雪,又随手将之挂到了一旁。
她将抱一路的木匣子搁到了一旁的圆桌上,敲了敲。
“你这小妮子可真不识好人心!”
“亏得我紧赶慢赶,只匆匆看上两页信,就忙忙叨叨地跑你这儿来!”
温聆筝也跟着调笑:“还以为你是昨儿没吃够酒,要再讨一回呢!”
裴凝羞恼,佯装抬手,落在温聆筝肩头,轻飘飘的。
不敢再逗她,怕她“恼羞成怒”再说出些昏话,裴凝赶忙又将那木匣子朝她推了推。
“喏!还不快瞧瞧。”
“也不知我家那蠢笨哥哥得了些什么新奇玩意藏在这木匣子里,又重又沉的,让送军报的行舟背了一路,今儿才到盛京呢!”
“军报?”
温聆筝看向裴凝。
“胜了?”
裴凝浅笑,伸手戳了戳温聆筝的脑瓜子:“你今日出门莫不是摔雪里了?一副痴样!”
温聆筝才不理裴凝的笑,只将她拽到一旁的罗汉床坐下:“他,如何?”
裴凝探头靠近温聆筝,眼底含笑,揶揄道:“不知阿筝这个他,指的是哪家的小郎君呢?”
温聆筝没回话,只瞪了裴凝一眼,通红的耳尖像是傍晚的火烧云。
“我如今越发觉得裳华的话有理了,你这小妮子,最是蔫坏!”
裴凝轻哼了一声,直言改明儿要去找萧裳华算账去。
无奈摇了摇头,裴凝道:“我倒也想知道呢!可你还不知道我那二哥么?最是报喜不报忧的。”
温聆筝长叹了一声。
是了,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在裴凝的注视下,温聆筝的手轻抚过木匣子上的纹路。
是梅花。
雕刻的梅花。
微微向前靠去,还能嗅到幽幽的梅香。
温聆筝笑了一笑,像是猜出了什么。
她抱起木匣子往里间走去,裴凝跟在她身后,摸不着头脑:“你和我那二哥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将木匣子放置在妆台上,温聆筝笑着望向裴凝。
“有道是买椟还珠。”
“你还真当那匣子里头有东西呢?”
裴凝不信。
她上前一步打开匣子,却发现正如温聆筝所言,里头空空如也。
她狐疑的目光在温聆筝身上来回游走,好半晌才憋出一句。
“我那二哥成日里就爱舞刀弄剑!往日里我爹拿了棍棒追了他两条街也不见他肯好好读书,如今竟还学会引经据典来搏美人一笑了?”
“太阳可当真打西边出来了!”
温聆筝笑了笑,没再做解释。
可她心里清楚,莫说是各类经义策论,便是十六卷国朝兵法裴凛都是通读的,就连晦涩难懂的古籍孤本,他也看了不下百余册。
有些事,左不过是为了自保……
裴凝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了。
温聆筝送她出府的时候,在廊下正巧遇上了温世珍领着林氏兄妹向寿康堂走去。
尚在府中,裴凝并未戴上帷帽。
徐徐余晖闯入廊下,姑娘肤若凝脂,眉似江月。
她与温聆筝站在一处,像朵盛开的并蒂莲。
林文礼怔愣在了原地。
温聆筝忙上前一步将裴凝挡在了身后。
温世珍眉头一皱,出了声:“四姐姐是送裴大姑娘出府?”
林文礼一惊,才觉失礼,仓惶回神。
温聆筝稍稍颔首,见他们离去,这才与裴凝继续前行。
快步贴近了温聆筝,裴凝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方才走在你三弟弟身边的那位公子,倒是有些眼生。”
“不过我瞧着,像是个心眼子多的,你可莫被忽悠了。”
温聆筝失笑。
“你当我是个蠢的?”
“连这点子玩意儿也瞧不出来,白在铺子中历练了那许多年。”
裴凝也跟着笑,临上马车还不忘凑到温聆筝身边小声揶揄一句。
“我可得牢牢看着你的。”
“没得我二哥回来,怪我弄丢了嫂嫂。”
温聆筝羞恼,忙将裴凝推上马车,还不忘补上一句:“纵是被拐,也是被咱们裴大美人拐走的!”
玉衡站在一侧,想偷笑,奈何被姑娘逮了个正着,只好抿住嘴,憋笑。
平复了心绪,又去寿康堂吃完温静好一行人的接风宴,温聆筝这才回到了图南院。
才从刘氏罗锦铺回来的摇光早已候在院中,一见温聆筝回来,便迎了上去。
摇光与玉衡交换了眼神。
玉衡接过姐姐递来的披风,向门边走去。
榻边,摇光一面伺候温聆筝净手,一面道:“正如姑娘所料,刘裁缝姑嫂二人如今的处境很是不好。”
自太宗继位后,襄王其人深居简出,坊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少,饶是上辈子温聆筝也并没接触过几回。
可恭王却实实在在是个小心眼的。
那件事虽说根源在李彻身上,但李循毕竟性命无虞,只是不痛不痒地被官家罚了三年俸禄。
恭王是绝不可能因此去与襄王闹翻脸的。
又忍不下那口恶气,只能去找刘裁缝一家的不痛快。
“你可将我的簪花和话带给她了?”
“自是给了的。”
摇光叹息了一声:“说来那刘裁缝也是可怜人。”
“父母早亡,与长兄相依为命,兄妹打拼多年好不容易挣出一份家财,却不想前些年兄长参了军,就此埋骨北境了。”
摇光打量着温聆筝的神色,犹疑了片刻才低声道:“刘裁缝说,她兄长是宣仁三年冬走的。”
温聆筝一愣,拉住摇光的手:“刘裁缝的长兄投的是裴家军?”
摇光点了点头。
“刘裁缝说,那年她兄长还曾寄信回来呢!”
“说是情形大好,没想到最后却……世事难料!”
摇光长吁短叹的,温聆筝却陷入了沉思。
眉拧成了一团,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可却又偏偏像雾中观山,辨不真切。
“她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摇光想了想,道:“她只说刘氏罗锦铺的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到三味斋来做掌柜的事她会考虑,不过要待她送嫂嫂侄女回乡后再来回姑娘的话。”
心头一颤,温聆筝忙拉住摇光。
她起身下了榻,连鞋都未来得及穿,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了八字。
将信塞到摇光怀中,温聆筝的神色很是凝重。
“摇光,天黑了我出不去府。”
“这封信你务必送到刘裁缝手里!”
摇光被温聆筝沉下了脸色下了一跳。
她抿着唇,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姑娘放心,我们一家都是忠于姑娘的,我让我阿兄亲自去走一趟。”
摇光玉衡的老子娘都是齐府的家生子,是昔年跟着齐氏陪嫁到温家来的,籍契身契都在齐氏手里,如今自然归了温聆筝。
他们的忠心,温聆筝是信得过的。
摇光拿了信,脚步匆匆朝外院去,玉衡掀帘进来,温聆筝正坐在窗边沉思。
银月似水,倾泻了一地,落在姑娘身上,话本中的惊鸿也有了影子。
玉衡将窗掩了些许。
“姑娘,方才老太太身边的任嬷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