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秋药去看望师姐和师兄。
在雾心面前,她有些踌躇道:“师姐,我觉得,飞天可能对我有好感。”
适时,雾心正在新种好的梨花树下练剑。
她裙带飞扬,剑气似与落花起舞,只见剑扫如风,如雪飘花绕身流转,花瓣飘转,却一片不落到地上,须得极强的剑气,以及极强的掌控能力,方能做到如此。
然而,雾心脸上却一派轻松,仿若只是游戏而已。
她听到小师妹的话,剑尖一停,绕身飞花纷纷落下。
雾心旋身,淡然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秋药吃了一惊:“师姐也这样认为?”
雾心颔首,然后像点评今天吃了几个菜似的一一细数她所看到的迹象——
“他以前就很亲近你,对你和对待花醉谷中的其他人完全不同。他本来是柒思秋的鹰,可是柒思秋正法之后,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宁愿继续留在你身边。”
“另外,先前你也说过,飞天对化成人身很强的渴望,在我听来,他这种举动不像是单纯地想要修炼成人,更像是希望自己的形态更接近你。”
“当然,如果说以前他还是鹰的时候,这些举动还能解释成对主人的依恋的话,化成人身以后,表现就更明显了。从你说的情况来看,他好像很想讨你欢心。”
“你是天灵心,对其他人的情绪很敏感,如果你自己都觉得他对你有好感的话,我想应该错不了。”
雾心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该举例子就举例子,完全不会拐弯抹角,所以言语十分直接。
而秋药听完雾心的话,小脸非但没有豁然开朗的样子,反而愈发愁郁起来,脸色有些复杂。
雾心见她如此,轻刮她鼻子,道:“怎么摆着这样的脸,普通人被他人喜欢多少都是有点高兴的,你怎么全是苦恼。”
“不……”
秋药被雾心一刮鼻子,倒是回过神来。
她仍有些心不在焉,说:“不是不高兴,只是……不知该如何反应。飞天的样子总是容易让人误解,但我知道他本质不坏,性情与柒思秋也天差地别。可我……还没有再次投入感情的想法,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伤心。”
自从经过柒思秋的事情以后,师妹就比过去谨慎沉稳多了。
她仍然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只是,在感情上,她难免变得更难喜欢上其他人。雾心其实能觉察到,每当有异性开始试图对师妹表露好感,师妹就会变得紧张,并且刻意保持疏离。
其他人也就罢了,但飞天却有些不同。
在化成人身之前,飞天就已经在师妹身边很长时间了。哪怕飞天过去曾是柒思秋的鹰,可百年过去,飞天跟在秋药身边的时间,早已比当初在柒思秋身边长得多。
对秋药来说,他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在此之前,这种情感无关情.爱,而如今由于飞天修成人身,情况开始变了质,可于师妹而言,要疏离与飞天的距离,恐怕比疏离其他人要来得困难不少。
雾心想通关节,思索片刻,然后,她摸了摸小师妹的脑袋,道:“晚上想要吃什么?”
“师姐?”
秋药一愣,有些诧异雾心会忽然转开话题。
然而雾心神情十分平静,只道:“难得见你这么烦恼,破例让你随便点,想吃什么都可以,说说看。”
有师姐在身边,确实容易让人觉得踏实。
秋药内心的不安逐渐减弱了,听到师姐说随便点,她精神一震,连忙道:“我想吃桔红糕、东坡酥、虎头糕、芝麻饼……”
秋药还没说完,额头已经“啪”地被雾心弹了一下!
雾心道:“怎么全是点
心,一点正菜都没有,不要好!”
*
几天后,秋药在雾心这里吃饱了点心,开开心心地挥挥手,坐着问天剑回去了。
雾心站在门外,目送她离开。
相天远站在她身边。
待小师妹走远,他才问雾心道:“你不开导开导她?对飞天的事,她其实很烦恼吧。”
这两天,小师妹倾诉的事,他在旁边也听得见,只是他作为师兄,觉得自己不如雾心对师妹来得了解,便没有开口。
雾心垂着手,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
她道。
“师妹有自己的主意。她是天灵心,在情感方面,比我这个中途补心的无心人通透得多。她之所以对我说,是因为她多少有些不安,希望能有人听她情愫、陪伴在她身边,我只要给她这些就够了。她如今也是大人了,自己能处理好的。”
相天远恍然。
雾心说得或许没错,即使两人之间并未说这些,可师妹走的时候,的确比来时安定多了。
雾心很了解她,而不必言语,师妹也会明白雾心一言一行的用意。
她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大抵便是如此。
此刻,雾心远望着小师妹离去的方向,正打算回到屋内,便忽然意识到,在她说完话后,身旁的某人便似乎略显沉默。
雾心瞥过去,戏谑道:“你怎么了?事到如今,我的夫君不会还心胸狭隘到连我与师妹多说几句话,都要觉得自己被忽视吧?”
雾心话音刚落,已被某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没有。”
师弟搂着她的腰,语气发闷。
他说:“只是希望你再多花些心思在我身上罢了。”
“来花了来花了。”
雾心安抚地说。
她旋过身,抱住师弟的脖子,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啄了啄,道:“乖,回去再陪我练练剑。”
“……噢。”
师弟被亲以后,语气不太情愿,但脸色明显开心了很多。
他取出心剑,温顺地跟着回去了。
*
另一边,秋药回到花醉谷修炼数月,差不多到了时间,又该去觅影山验收飞天的修炼成果了。
飞天如今虽然修成了人身,但在感情上,他好像没有完全脱离过去与秋药的关系,若是秋药长期没有去看他,他会表现得十分低落。
所以,尽管秋药对飞天对她的感情有些顾虑,但她仍然如期而至。
飞天再次见到秋药,果然高兴,表现得比平时积极很多,立即向她展示自己这几个月来修炼的进步。
飞天在术法修炼方面大概确实有些天赋,短短数月的功夫,他的修为成长了很多,还学会不少复杂的新术法。
霍师伯显然对这个便宜徒弟非常满意,在一旁啧啧称奇,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他许多。
秋药见到飞天进步之快,也略有惊讶,笑着夸赞了他。
飞天总是凶着脸,表情看不出什么动静,只是秋药夸过他以后,他连夜给霍师伯酿了两缸酒,还清扫了鱼池,居然一点都没显得累,反而多巡视了一遍山上。
次日,秋药说想上山采药,飞天立即说愿意给她领路。
秋药并未拒绝。
两人一同上了山,走到一处山崖边时,只见有一棵灵芝长在峭壁上。
秋药在手上长出草茎,打算靠自己的枝叶去勾,但还不等她动手,却见飞天一拍翅膀,飞过去摘了下来,然后沉默地将灵芝递到她手里。
秋药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谢谢。”
飞天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环顾四周,似乎在主
动寻找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供他发挥,让他帮到秋药。
秋药见状,眼睫微垂。
此刻两人身处山林,四下无人,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她想了想,觉得现在或许是时候了,便开口道:“飞天。”
飞天回头来看她。
秋药语气温和,只是有些踌躇。她说:“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我总有种感觉,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飞天的眼角是上扬的,眼锋尖锐,所以给人的感觉总是冷傲而锋利,有如一把黑剑。
化成人身以后,他总是话很少,可这一刻,他居然没有否认,甚至没有怎么迟疑,秋药一问,他就立刻点了头。
飞天承认道:“是。”
这样一来,连秋药都有些意外于他的干脆。
于是,秋药也很坦白。
她说:“我现在只想好好学医、好好学剑,所以恐怕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很抱歉。”
秋药早在这次过来之前,就想好了要和飞天说这些。
另外,她也想好了。飞天化人身还不久,以前当鹰的思路还在,所以比较依赖她,如果他还需要她的话,她仍然会定期过来,并且教他一些精怪化人后的生活知识。
只是,考虑到两人之间的情况到底与过去不同了,她会适当地逐渐降低看望飞天的频率,直到飞天能够自己一个人适应修仙界的生活。
秋药筹思着措辞,然而,还不等她再次开口,却听飞天道——
“我知道,没关系。你不会因此减少过来的次数的,对吧?”
“——诶?”
秋药显然因为被对方先一步截住话头而愕然,而飞天却仿佛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吃惊的事。
飞天解释道:“我并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也不是不认识……你之前喜欢过的那个人。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事,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对待情感非常谨慎。”
说到这里,他微微扶了一下额头,沙哑地道:“说实话,没有人身的时候,我的灵智开得有限,想法不是很复杂,但记忆都还在。
“关于那个人,很多事情你可能到现在都未必知道,可我是他的信鹰,一直看得很清楚。
“我了解他,也了解你……所以我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你受到的打击和伤害,也知道你需要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但是维持现在的状态对我来说很不错。你不需要有压力,只是我想……就像现在这样陪在你身边,不行吗?”
飞天化人之后,一直给人不善言辞的感觉,即使他话早已说得流畅,也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秋药听完,不免吃惊。
她说:“这……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没有关系。”
*
于是就这样,两人维持了老样子。
飞天果然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只是秋药义诊的时候,他会待在旁边,做做拿东西、安排队伍之类的杂事。
偶尔,他会帮她采药;还有时候,在她练剑的时候,他会用术法陪她对练。
两人说开以后,慢慢地,他们谈论的话题倒是深入了起来。
有一回,秋药问他:“你第一次化形成功的时候,就会用变幻相貌的术法了吧?不过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你非要把自己变成柒思秋的长相?”
飞天回答:“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
秋药:“???”
飞天又解释:“既然你以前喜欢过他,那至少说明你是喜欢那种长相的吧?要是有另外一个人,拥有同样的长相,但并不是同一个人的话,我以为……你会比较高兴。”
飞天的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单纯耿直,谁
能想到他这样一脸凶相,真实的念头居然这样简单。
秋药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她说:“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眼中,是一种全面的形象。在我喜欢他的时候,我确实会喜欢他的相貌,可是不喜欢他以后……就算是他的长相,我也一起不喜欢了。”
“噢。”
飞天坐在她身边,深深地皱起眉头。
他回忆道:“可是,当时……我怕你不喜欢我的长相。比起我自己的脸,感觉还是用他的保险。”
秋药一怔。
她端详了一下飞天的侧脸,然后侧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轻轻道:“不会。我觉得你的样子……并不比其他人差。”
飞天面如刀削,头发不长,只至颈后。
他气质硬朗恶煞,看上去不好亲近,但也有种干脆的男子气概。
飞天听到秋药夸赞他的相貌,不免意外地朝她看去,可是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瞧见秋药的后脑勺,乌黑的长发上点缀着几个小蒲公英球,显得她整个人娇小可爱。
*
又有一回,秋药结束一天的事情后,与飞天坐在屋前的石阶上聊天。
山间清寒,夜星璀璨明澈。
秋药问他:“当初你明明是柒思秋的鹰,也是柒思秋养大的,可是为什么,你好像一直更愿意留在我身边呢?”
飞天回答:“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你他是魔尊,所以其他事也刻意瞒着你。
“实际上,他在魔界的另一面……非常残暴无情,手上鲜血无数。对于我,他也只是将我当作便利的工具使用。
“而你……你和他完全不同。”
飞天认真地看着她,陈述道:“自从他用我给你送信以后,我所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样了。你会认真给我准备食物吃,会在乎我喜欢不喜欢;你会笑着对我说话,会温柔地帮我梳理羽毛;还有,我受伤的时候,你会帮我上药治疗……在魔宫,我只是长时间站在漆黑的鸟架上。
“那个时候我灵智还不是很清晰,但即使如此,我也清楚,你给我的感觉更好。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择主人,我会选你。”
飞天这样坦率的说法,倒让秋药微微失神。
她道:“谢谢你。”
她是天灵心,飞天的这番话,又让她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她微微垂眸,问:“在魔宫生活……是不是会遇到一些难过的事?”
飞天道:“我是魔尊的鹰,还算有地位,自己倒是没受过什么委屈。其实,因为我还是雏鹰时就跟在柒思秋身边,如果一直如此的话,我或许并不会觉得魔界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对,只会习以为常。若是如此,可能留在你身边时,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但是……”
说到这里,飞天停顿了一下。
他说:“有时候,我好像会看见一个人。”
“一个人?”
秋药不解。
飞天闭目凝神,开始回忆,良久,他描述道:“那是个青年模样的男子,个子很高,皮肤偏深,身体很健壮。他身后背着一把长.枪,大概是惯用的武器。”
飞天对秋药说:“其他人好像都看不见那个人,但我看得见。他发现我以后,有时候会教我一些事,告诉我柒思秋那样的行为做派不对,也引导我开灵智。他时常坐在魔宫最高的地方,默默地遥望远方。他跟我说,他曾经向往过无所约束的自由。”
秋药心头一惊。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萧问青说过,飞天的品种是冥渊鹰,除了飞行速度以外,他的另外一个特点,应该是能够沟通冥界之人。
之前萧问青怎么努力,飞天都没有展现出类似的特质,如今,他已经放弃了。但若这
事是真的,或许冥渊鹰其实真要特异之能,只是发挥的能力与萧问青所期望的不同——沟通要靠契机,而不是想和谁沟通,就能和谁沟通的。
飞天口中的那个青年,听上去并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人。单听外貌的描述,倒像柒思秋以前曾对她提及过的……那个在魔宫的长兄。
在不再相信柒思秋这个人以后,秋药对他过去所说的其他事情,也半信半疑了。尤其是现在,若飞天口中的那个男子,当真就是另外一个早已死去的魔子,那么就凭他告诉飞天的事情,他也绝不是柒思秋口中描述的那个样子。
秋药忙问:“那那个青年后来呢,你有再见过他吗?”
飞天摇了摇头。
他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柒思秋正法之后不久。他得知柒思秋死去的消息以后,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在那之后,我就没再看见过他了,可能是离开了,也可能是转生了吧。”
秋药回神。
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愿柒思秋的结局,对那个男子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和慰藉。
忽然间,秋药感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偏过头去,对上飞天锐利的眸子。
秋药一懵,问:“怎么了?”
飞天摸上自己的脖子,他道:“我不喜欢你经常提那个人的名字。”
“……?”
飞天说:“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不在意的。但是那个人对你来说,是很糟糕的经历吧?”
他笔直地盯过来,道:“如果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有利于你尽快将他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再那么介意的话,我愿意和你聊这些。不过,我也希望你能更开心一些,早点忘掉他。”
秋药呆了呆。
然后抿唇而笑。
她说:“我已经好多了。”
这么一说,和飞天这样开诚布公地聊起来,好像的确能够舒缓她心中的压力。
就像飞天说的,将他当作一个谈资,慢慢的,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不要紧了。
*
又过了许久。
不知哪一日起,飞天又开始时常跟在小师妹身边飞行了。
起先,他是鸟的样子。
后来,他偶尔会化成人身,与秋药一起坐在问天剑上。
终于有一日,秋药在飞行时,牵住了他的手。
她有些吃惊地道:“你的手好冷。”
“……”
飞天一顿。
他抽回手,道:“你等一下。”
说着,他转过身去,一个人搓了半天手,又回过来握住她,说:“好了。”
这一回,掌心是暖的。
秋药失笑。
她又问他:“对了,当初你本来不愿意跟着师伯学术法,后来师伯跟你说了什么,你就改变主意了?”
飞天凝视她半晌,才道:“师父告诉我,我太幼稚,太小孩子脾气,如果我喜欢你的话,更应该好好修炼,才能配得上你。”
当时,霍师伯还说——
“你在她身边,始终是一只鹰。若是你保持过去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何时才能让她意识到,你不希望她仅仅将你看作一只鸟呢?
“你好好跟我学术法,学做人,等再站到她面前的时候,要表现得像个真正的修士。你要先有独立的人格,成为一个可靠的人,重新站在她面前时,能够真正与她交谈、接触到她的内心,才能让她对你刮目相看。”
在以前那个人还在,他还是一只鹰的时候,他从未奢求过,能以这种方式,留在她身边。
高空的清风吹过,掠过流云无数。
飞天从气流中感受到一丝寒意,他想了想,又将
自己身上的羽毛斗篷脱下来,披在秋药身上,把她裹在里面。
秋药一诧,然后,她仰起头,对他笑道:“谢谢。”
飞天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内心却因她这一笑,漾起无数心波。
问天剑行空,两人一同往远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