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心其实不太确定秋药和小七究竟是什么时候真正在一起的。
但是那一晚之后,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明显不同了。
雾心是秋药的师姐,也是她从小关系最亲近的人。
于是,雾心感觉到,小师妹开始喜欢对她说关于小七的事。
而且,她逐渐发现,师妹提到小七的时候会害羞,而她主动说到与小七有关的话题时,又会很高兴。
因为小七自己不喜欢“小七”这个名字,所以小师妹也不再用这个旧名字称呼他,而改为称呼他自己起的大名。
思秋今日如何了,思秋昨日如何,原来他喜欢吃什么,原来他做过什么事。
讲到这些的时候,小师妹容光焕发,眼眸笑弯弯的,像是漂亮的月牙儿。
后来,雾心渐渐意识到,那是小女孩情窦初开、坠入爱河的神情。
缉魔行动在一个月后结束了。
小师妹与小七道别后,仍然保持着联系。
雾心有时会看到陌生的黑鹰叼来远方的来信,扑哧着翅膀落在小师妹的窗外。
那只鹰是弯钩鼻子,褐色的鸟眼珠,眼神很犀利。
小师妹见到,就会将它放进房间里,抚摸它的羽翼、给它喂食。
这只鹰看上去很凶,但在小师妹面前很温顺,会抬着下巴高傲地任凭抚摸。
不久后,那只鹰又会叼着小师妹的信,从她窗口飞走。
另外,小师妹平常其实很少离开花醉谷,只是成年以后,她偶尔会外出游历,到附近的城镇学习医术或者义诊。
这其实在花醉谷,是很寻常的事。
师弟也会时不时回清光门省亲,就连花醉谷的仙侍们,隔三差五都会有探亲假。
不过,自从遇到小七以后,小师妹再外出,回来时,总会带着一些远方才有的礼物。
雾心毫不怀疑,小师妹在花醉谷外的时候,小七曾经去看过她。
说来奇怪,尽管小七与师妹的关系日益亲密,可小七却从不靠近花醉谷。
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别的缘故,还是当年花醉谷的事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所以哪怕很多年过去,他仍然对这里情感复杂。
总之,他与秋药,只在离花醉谷远的地方,才会见面。
是以,自从缉魔战一别后,雾心虽然总听小师妹提起小七,但她并未再见过他。
此刻,雾心仍站在师父面前。
哪怕这些事情实际上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她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烦闷。
其实小七好像也说不上有什么大问题。
只是,雾心仍旧对他生不起好感。
理由还是和过去一样,她对这个柒思秋,有本能的抗拒和排斥。
甚至,她在师父面前皱了眉头。
师父淡淡地看着她。
忽然,师父抬起手,在她蹙起的眉心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唔!”
雾心修炼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被师父打头,还这么猝不及防。
雾心吃惊地抬起头,问:“师父,我做错什么了吗?”
师父仍是面无表情。
从他脸上,雾心一向判断不出喜怒,也一向不懂师父的弦外之音。
今日,师父并未解释他为何打她的头,只是说:“心儿,你看今年花开得如何?”
雾心呆了一下,顺着师父示意的方向,看向他院中那棵大樱花树。
春日正值时节,樱花开了满枝,那浅色花瓣纷纷落下,缤纷人目,恍惚似梦。
雾心顺势回答:“很漂亮。”
师父说:“深呼吸。”
雾心不解其意,但还是深吸了口气。
花醉谷暖春时节的草木芬芳尽数进入鼻腔,还伴着师父院中淡淡的焚香气息。
雾心平时不会特意注意这些,但如此忽然嗅入,突然觉得很好闻。
师父问:“现在心静了吗?”
“……”
这时,师父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自从修仙之后,雾心长到十七八岁,外貌就不再变化了。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哪怕已经很多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孩童,可是当师父摸她头时,她又会忽然觉得时空倒转。
她好像还是当年那个会跪在师父面前、用松鼠桂鱼求他收自己为徒的懵懂的小女孩。
师父问她:“心儿,在发现药儿心有所属时,你是什么感觉?”
雾心想了想。
她现在冷静下来了,之前的感受也变得清晰。
于是,她如实描述道:“焦躁,生气,难受。”
她停顿片刻,又补充说:“我不希望师妹离开我身边。”
“挺不错。”
雾心本以为师父要开解自己,谁知她说完后,师父居然夸了夸她,仿佛她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师父又道:“你能为药儿上心,这是好事。不过,药儿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她会开始有独立的意识,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开始对异性产生好感……这些都是自然的,正如花开花落,是自然规律,是药儿成长的一部分。
“心儿,你也还不成熟,不过你需要的成长,和药儿不一样。
“你要将你此刻的感受记在心中,牢牢记住。除此之外,你还要知道,你会产生的感受,其他人也会有。”
说到这里,师父似乎有意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清冷的目光看向雾心,眼底似是一片空寂的虚无,又似怀有难以见底的深意。
师父说:“心儿,你与药儿,其实是互补的。”
“药儿是天灵心,情感丰富,容易付出的太多、投入的太多,不知道界限在何处。”
“而你,还有很多事情不懂。”
“药儿的存在对你来说是好事。她对你来说是特别的,所以,她会教会你,爱是什么感受、珍惜是什么感受,失去又是什么感受。”
“有时候,有些人封闭心房,刻意表现得很冷漠,是因为恐惧——害怕失败,害怕重蹈覆辙,害怕被人嘲笑。所以,他们认为,只要永远不打开自己的心,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天生就是完美的,要不断去尝试,去失败,去成长。”
“无论是修炼、做事,还是感情,只要付出,确实会有失败的可能,确实会有得不到回报的可能性。但失败会令人成熟得更快,会让人有所感悟。”
“如果什么事都能一步到位、一帆风顺固然不错,可若是太过执着于此,被过去失败的阴影笼罩、被对未来未知的恐惧牵绊,却同样容易故步自封,囚于小世界之内,失去许多本应美好的可能性。”
“修炼会延长你们的生命,只要一直活下去,你们就有无尽的机会去延伸。”
“有时候,你或许会觉得这个困境已经过不去了,但是当你站起来面对它、去战胜它,可能一时看不出变化,但等有朝一日,蓦然回首,会发现早已海阔天空。”
雾心:“?”
雾心神情很迷茫。
师父其实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东西,她能感觉到,师父应该是想教导她什么。
雾心努力听完。
然而,她还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师父人很好,相貌也不错,就是说的话总让人听不明白。
此刻,师父定定地盯着她,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
师父见雾心满脸迷茫的样子,张开口,还想再说。
忽然,师伯那边有了动静。
雾心忙道:“师父!师伯那边好像结束了!我还是先去看看师妹吧!”
说着,她起身要走。
但是走了两步,雾心又回过头来,对师父道:“师父告诉我的话,我都记住了,等回去以后,我会好好想想的。”
她说得很认真,又对师父行了一礼,这才往中庭方向跑了。
师父凝视着她的背影。
等雾心跑远,他才闭上眼眸。
待再睁眼,他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他侧身出剑,独自一人继续练剑。
他剑如疾风,击得落樱流转。
另一边,雾心被师父叫走后,师伯就继续教师弟和小师妹练万化无形。
雾心虽然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她看一遍就会了,倒也没错过什么。
等她回去时,师弟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尽管施展起来仍然不如雾心那般流畅,但他大致方法都已经掌握,只差再多练习、再熟练一些即可。
小师妹还在学,只是节奏较慢,只成功到将一把剑幻化成数把这一步。
若是在寻常师门中,小师妹的进度也没什么,完全正常,说不定还算不错。
可是她有师兄师姐珠玉在前,动作慢一些,就显得笨拙。
小师妹急得满头是汗,但不知为何,师伯反而十分感动,对她很有耐心。
雾心听到师伯殷切地对小师妹道:“别着急,慢慢来,这一招本来就是特别难的,正常来说没有三年五载别想入门……这一招真的是特别难的啊!没错吧?你也觉得很难吧?肯定是难的吧?是真的很难吧?”
小师妹似乎被问得压力巨大。
雾心看不下去了。
她走上去道:“师伯,教了这么久,也该吃饭了。您要不歇一歇,我去准备晚饭。”
师伯看到雾心过来,先是一怵,但旋即听到她说的话,眼睛又亮了起来。
师伯住在花醉谷这三日,已经尝过雾心做的饭菜了。
一开始,他发现花醉谷这里居然天天开伙,十分震惊,还道:“师弟,你怎么越修炼越回去了,当初你不是修炼几天就辟谷了吗?”
后来,他拼命拒绝道:“我不用,我不吃,饭菜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多喝点酒。你们有好酒吗?给我灌两壶。”
再后来,他说:“这个馒头太好吃了!再给我五个!等我回去的时候,能请你再帮我做个十五屉吗?我想打包带回觅影山。对了,你愿意提供长期外送吗?我可以用绝世功法跟你换的!”
说实话,雾心很吃惊。
因为那天晚上,师伯一个人吃掉了两屉包子,三锅汤,还有八盘菜。
对此,她有三个地方很疑惑。
第一,师伯为什么执着于要把包子叫成馒头?
第二,师伯看着挺瘦一个人,为什么能吃下这么多?难道和师父吃鱼不用吐刺一样,这也是成仙之人的特殊技能?
第三,她那晚做的菜,只不过是一道平平无奇的三彩珍珠明月包和一道随处可见的金汤翡翠玉莲汤,再顺手乱炒了几个菜,又非常随便地找了个冬瓜雕成龙飞九天的形状当作装饰而已。
明明是非常普通的菜色,可是当时师伯的眼神,为什么那么震惊?难道他从来没有见过家常菜吗?
雾心非常迷惑,直到今天也没想通。
她前思后想,觉得只能解释为这些修仙界的长辈们,修为的确高强,但实在都辟谷太久了,所以看到普通菜色也会稀奇。
有一说一,雾心虽然有些惊奇于师伯的反应之大,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毕竟,她随便做一点食物就能取悦所有人的地方,除了大家都不怎么吃东西的修仙界,还能有哪里呢?
此刻,听说到了吃饭时间,师伯暂时忘掉了万化无形被雾心瞬间学会的尴尬事,对她的好感又一口气飚了上来,搓着手问她:“乖心儿,今晚吃什么?”
“春饼,煿金煮玉,还有玉蝉羹。”
雾心回答。
因为都是过于简单的菜式,雾心有点担心,问:“这些都是春季的时令菜,做起来比较快……师伯,你不会介意吧?”
“煿、煿什么?”
师伯对这个菜名满头雾水。
不过他很好说话,很快乐呵呵地答应了:“算了,无所谓,只要你做就行,不介意不介意。”
话完,他回头拍了拍小师妹的脑袋,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小药儿你先自己领悟领悟,我明日再继续教你。”
说着,师伯将剑随手放回腰间,心情很好地摇头晃脑,去等饭去了。
小师妹松了口气。
她轻轻拽了拽雾心的袖子,感激地说:“师姐,谢谢,我刚才吓坏了。”
雾心对她道:“别着急,慢慢来,要是师伯教你你听不懂,我可以教你。”
小师妹笑了起来。
她很爱笑,看起来很甜美。
“谢谢师姐。”
她说。
但接着,她又十分内疚:“我学得太慢,给师姐和师父,还有师兄丢脸了。”
雾心轻轻摸她的头,说:“你一向不精于剑术,可若是没有你,我们受伤生病的时候,谁给我们疗伤?我们又怎么能那么快好?术业有专攻而已,别太在意。”
这时,师弟亦收了心剑。
雾心与小师妹正说着话的时候,他插了一句,问:“师姐,师父还在他院中吗?”
雾心看向师弟。
师弟神情沉肃,不知在想什么。
她回答道:“应该还在,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练剑。”
“好。”
师弟应声。
他顿了顿,又道:“我有事去见师父,等下吃饭可能来得晚些,师姐不必等我了。”
“……嗯。”
雾心应了一声。
只不过,当师弟离开时,雾心还长长注视着他的背影。
其实,雾心最近觉得师弟有点奇怪。
他好像经常会去找师父。
变化是从师弟上一次省亲回来后开始的。
师弟上一次离开花醉谷回家,是三个月前。
那一次,他离开的时间好像格外长,足足过了两个半月才回来。
他不仅从他家那里搬回来好几个箱子——主要是书,但好像也有些雾心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还专门去与师父长谈了一次。
他们师徒二人待在师父的道室里,整整说了两个时辰话,师弟才离开。
师弟离开时,他与师父的神情都颇为凝肃正经。
从那以后,师弟与师父见面就显得很频繁。
光是这个月,师弟已经是第五次问她师父在哪里。
而且,雾心另有三次去找师父时,看到师弟已经在师父院中;还有两次,她看到师弟和师父走在一起,好像在讨论什么。
最诡异的是有一次,雾心去找师父时,发现师弟正在与师父说话。
但是他们看到她过去,两人就同时闭了嘴,好像故意不希望她听到谈话内容似的,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不知为何,雾心对此有些在意。
“师姐?”
这时,小师妹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雾心回过头,只见小师妹眨巴着眼睛望她。
师妹偏着头问:“师姐怎么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啊,嗯。”
雾心点点头,姑且放下了疑虑。
半个时辰后。
师姐妹两人吃完饭,一起往院中走。
雾心很自然地打算去师妹屋中打发时间。
十多年过去,尽管师姐妹俩仍然十分亲密,但两人已经不再一起睡了。
小师妹的外貌长到十三四岁时,就从雾心的房间搬了出去,住到隔壁。
那里本来就是雾心帮她准备的屋子,布置一下就能入住,十分方便。
虽然不再同起同睡,但因为住得近、感情又好,她们互相串门却很寻常,几乎晚饭后的大半师姐都在一起,直到该入睡才各自回屋。
甚至偶尔有时候,秋药还是会窝到雾心房间里去睡一晚,和她一起讲悄悄话到深夜。
这是属于她们师姐妹俩的时间,两人很喜欢。
今日,师妹得知雾心想去她那里,看起来相当高兴。
她轻盈地跑在雾心前面,绣鞋飞踏着台阶,等跑到屋子门口,就利落地去开门。
可是这回,却出了些变故。
小师妹门一推,只听哗啦一声巨响,门内传来大量物品塌落翻倒的声音。
小师妹一愣,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东西没收拾,慌乱地跑进屋,俯下身道:“对不起师姐,今天我这里太乱了。”
雾心颇为意外。
小师妹平时相当爱干净,屋子通常也收拾得非常整洁,会有发出这么大声响的混乱,倒是罕见。
雾心走进去,只见先前倒下、发出巨响的东西,全部都是书。
小师妹的书桌就摆在门边上,靠着窗户。
平常倒也无所谓,可今日,她书桌上忽然放满大量书籍竹简,高高低低,错落复杂,堆得像几座小山。
刚才她开门开得快了些,大约是不小心碰到了某个书角,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书堆都倒了下来。
地面上一片狼藉。
小师妹慌慌张张地蹲下来,开始捡书。
雾心略显诧异。
小师妹平时是挺爱看书的,但多半是医书和话本子,也从未见她这么爱看。
这么多书,都够开个书库了。
雾心微微偏头,却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师妹心血来潮。
她道:“我来帮你。”
说着,雾心蹲下身,也开始帮她捡地上散落的书。
她拾起两本抱在手上,正要去捡第三本,只是当她将目光放在某一本书上时,却愣了一下。
那本书翻开了,上面的字迹印入雾心眼中。
小师妹现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看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每次到城镇里去,她总会买一两本回来。
所以,雾心看到这么多书时,下意识地以为是她最近买来的话本,谁知这会儿看到那书上的内容,她才发现,这居然是本十分正经的心修类学术书籍,不少内容甚至略显生僻。
这已经是抄录本了,上面每一个字都是小师妹自己的字迹。
而且,小师妹显然读得相当认真,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记和感悟,几乎让人看不清。
其中有几个段落,显然是小师妹特意在意的,记录和标注格外繁多。
雾心下意识地将书拿了起来,去仔细看小师妹标注过的内容。
在昏黄的灯火下,小师妹娟秀的字迹仿佛融化在纸上,朦朦胧胧的。
“……无心人?”
雾心读着上面的字,表情有些迷茫。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