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川信彦赫然发现,田中荣对陶知命的态度比他想象的要亲近。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确信陶知命以前是没见过田中荣的。而这种亲近,又不是因为利益上对田中荣不可或缺。那纯粹只是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欣赏,有一种像是……老岳父看到了个很满意的女婿。
他自然想不到,陶知命凭借来时路上的一番“吹捧”,就让田中荣引为知己。
又不是什么容易被打动的人,这可是霓虹历史上很知名的大人物。
陶知命对自己参加的这场很古怪的会面,就像只是提供一个地方一样,坐好之后只是静静听他们开始谈。
但崛川信彦和木岛元一似乎都绷住了,只是闲聊起来。
还是田中荣更加“直爽”,眼看迟迟谈不到正题,就开口淡淡说道:“我和木岛君都老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崛川君也是从关西专程而来。把事情说完,都早点回家好好休息吧。”
简单一句话,已经把结果点明了:都好好的,别打了。
崛川信彦低头称是,顿了顿才看向木岛元一,意味深长地回答:“木岛桑提出的方案,是一个好办法。田中桑,既然您信任木岛桑和陶君,那就不需要我过分担心了。”
听起来似乎他是为田中荣考虑的,但田中荣现在又信任木岛元一将北雪裕子放在陶知命身边。
田中荣轻飘飘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放心吧,我还能派上一些用场,但并不是现在。说起来,崛川君和陶君似乎要进行某些大计划?”
崛川信彦看了看木岛元一,斟酌了一下才说道:“确实如此。围绕关西文化带动旅游发展的计划,希望能够提升彼此的实力。”
“那么这个时候,你们三人合作不是更好吗?”田中荣语气很理所当然,随后却又笑了笑,“当然了,我已经垂垂老矣,这只是建议而已。”
“田中桑的建议……十分中肯。”崛川信彦只是这么说。
木岛元一所谓说服崛川信彦的办法,似乎就是这个。
现在的结果,似乎他也确实说服了崛川信彦。
但围绕在陶知命面前的迷雾似乎更多了。
他们三人,还有儿玉士夫八幡研究会月光庄……这些人究竟是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
崛川信彦似乎只是为了过来确认一下田中荣的态度,但似乎仅仅田中荣的态度又是不够的,因此他还一直不肯告辞离开。
当年叱咤风云的田中荣深深看了崛川信彦一眼,随后淡淡说道:“也是,现在需要更有分量的人了吗?让我打个电话吧。”
“……不敢。”崛川信彦虽然表情有点尴尬,但事情已经被架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得不厘清局面,得到更明确的一些保证。
“陶君,借你的手提电话用用。”田中荣看着陶知命露出笑容。
“……请。”
……
此时,参加完大使馆招待会的海部俊回到了宅邸,也在和一人密谈。
“海部桑,确定这样做的话,马上面临的内部和外部压力都很大。”
这是被称为经世会也就是竹上派七奉行之一的小泽太郎。他是闻讯赶来的,看着海部俊脸色焦急:“十多年前,田中桑不就是因为试图以夏国作为平衡支撑,才导致了洛克希德事件的爆发吗?”
“这是必须的!”海部俊斩钉截铁地说道,“只有得到这个支撑,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才不会有太大的阻力。小泽桑,现在既然已经由你担任竹上派的代理会长,那么干事长的职务,就由你来担任吧!”
“……桥本桑呢?”
“桥本桑作为大藏大臣,在此关键的时刻专注于省务更重要。他的干事长本就是在代理担任,小泽桑,我知道你和明党的关系不错。由你来担任干事长的话,就算我们内部其他派系还会有一定的分歧,但至少从外界争取更多支持吧!”海部俊言辞恳切。
小泽太郎神色变幻,干事长一职可是通往相首的一个台阶。
桥本太郎得到了竹上踏的大力培养,但自己毕竟比他更有资历一点。
而听海部俊提到八幡研究会支持成立的明党,小泽太郎确认了一下:“海部桑,你最开始到京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所以今天才邀请田中桑一起,去参加了夏国大使馆的招待会!”
当此时,有人在门口恭敬地说道:“失礼了。小泽大人,有您的重要电话,是……田中大人打开的。”
小泽太郎表情一凛,随后沉声吩咐:“进来吧。”
……
另一边的桥本太郎也在向竹上踏请教着。
“田中桑当着你的面,请陶君在招待会结束后见一面?”竹上踏显得有点意外。
“对。”桥本太郎点了点头,“随后我找到机会问了问陶君,他说他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第一劝业银行的崛川信彦那时候已经出发来东京了。”
竹上踏皱着眉思考了很久。
自从因为里库路特事件辞职后,他没有像田中荣一样得到追责定罪。但当初就算是经历了那样局面的田中荣,一样凭借田中派发挥了很长时间的影响力。
这个过程里,自然有原来田中派对抗另外世家派阀的需要,仍旧需要田中荣这个纽带的原因。
但自从四年前竹上踏等人“背叛”田中荣,创立了如今的竹下派之后,田中荣当年又巧合地得了脑梗,外面都将竹上派的人当做叛徒来看待。
而如今,海部俊邀请了田中荣一起参加今天的会议,又开始和陶知命紧密联络,莫非海部俊他们对于陶知命当初所提出的计划,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竹上踏想到这里就说道:“那个三友财团的计划一定不能变化!桥本君,后天大藏省会后,你一定要从三井住友陶君那边听到他们现在真实的计划开展情况。我要联络一下其他人!这个时候田中桑忽然再次活跃起来,只怕有一些很特别的原因。”
“我明白了。”
……
陶知命暂时还不清楚,田中荣这突然的公开出现,一下次引起了很多人的联想。
但听他一个电话打完之后,小泽太郎随后不久就来到了这里,陶知命不免感叹他余威仍在。
小泽太郎见到了陶知命本身就挺诧异了,见到他们是和崛川信彦木岛元一在一起,就更加疑惑。
田中荣语气很干脆又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个时候,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与那个时候创立不久的明党,还有八幡研究会的合作,很多事情都是你办的。木岛桑也在这里,他突然来拜访我,海部桑又突然邀请我参加今天的招待会,那么还希望我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就请直言吧。”
“……惭愧,我也很意外。田中桑,您不要误解……”
“我没有误解。”田中荣挥了挥手,“今年竹上桑宇野桑的遭遇我也看在了眼里,熟悉的味道。现在想用过去的一些事情做点准备,不用顾忌我的感受。我已经老了,能再发挥一点作用也是好的。”
“……是。”小泽太郎就不再坚持了,但还是看了一眼陶知命,“那陶君……”
“你们谈,我和陶君去另一处聊一聊吧。”
田中荣说完直接起了身,陶知命云里雾里,似乎他们要聊的一些旧事自己不适宜知道。
结果田中荣和他到了院子里另一个茶室之后就坦然笑道:“你在谋划的事,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我也知道。”
“……田中桑指的是?”
田中荣脸上豪气一现,随后说道:“以你夏国后裔的身份,在霓虹谋划构建一个新财团,却能得到竹上踏他们的支持。你以为仅仅是因为你和陶家关系不错,得到了米国那些资本的支持吗?”
陶知命心中一震,对田中荣这种角色现在还能拥有这么顶级的信息来源感到很意外。
但田中荣话中有话,他不禁看向了田中荣。
“事情并不奇怪。忘记海部桑今天说的话了吗?‘由他作为一座桥梁的话,一定会对我们两国的友谊很有帮助的。’懂了吗?”田中荣深深地看着他。
陶知命沉思了许久,忽然灵光一现说道:“您的意思是……我也是平衡战略的一部分?”
田中荣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后在这间茶室里,许多陶知命之前不知道的事情被他娓娓道来。
自从20年前霓虹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的经济体,其实很多霓虹的“有识之士”就预见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他们也清楚知道以霓虹的状况,是很难躲过这一刀的。
但关于怎么应对未来的大风暴,却又分成了很多派系。既有觉得腰杆硬了,要彻底争取地位变化的正论派;也有知道爸爸仍在,霓虹自有国情在此的情势派。
但不论哪一派,都绕不开三座大山:以财团为骨架的经济形态,世家门阀特征明显的政治结构,外交防务和媒体被深度影响的外部环境。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霓虹这二十多年的挣扎开始了。
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借着米国想要拉拢夏国对抗红苏的契机,霓虹希望寻求与夏国关系的正常化,并且扩大在夏国的投资,让霓虹在外部环境上多一些左右逢源的空间。
这件事,是在田中荣手上一力实现的。
米国哪能不知道霓虹心里的小九九?
陶知命听了一点就意外地问道:“洛克希德事件,是早就为您埋伏好的?”
田中荣呵呵一笑:“儿玉士夫,是被称为霓虹黑幕的男人。一直在我宣布竞选总裁之前,他的能量都超过你的想象。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初,我也是打破了他们计划好的节奏的男人!”
他追忆了一番往日风光,随后就叹气说道:“但是我一心往前看,却忽略了身边隐藏的危机……”
在儿玉士夫看来,田中荣当初也算是对他更看好的佐藤荣的背叛。
但木已成舟,儿玉士夫只能想办法继续尝试影响田中荣。
好在平民阶层以企业家身份成为相首的田中荣,身边自然不少同样经商的密友。其中一个人佐野贤治成为了突破口,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了霓虹航空的大股东。
洛克希德事件,田中荣有诸多考量。
既有儿玉士夫庞大的影响力需要重视,又有作为平民相首面临世家派阀的敌对需要多一些外援的需求,又能为自己的心腹甚至自己带来一些收益,田中荣就这么一脚踩进了这个坑了。
这个坑,甚至一直影响到了今天。
不仅有导致他现在戴罪在身的洛克希德事件,还有与在野的明党牵连极深的八幡研究会,更有影响了当时田中派诸多人物的以月光庄为代表的诸多黑料。
陶知命不确定地问道:“福本雄?”
“没错。”田中荣郑重说道,“儿玉士夫死后,他现在就是霓虹的新黑幕!中曾桑自议员时代就与他是莫逆之交,竹上桑与他青年时代开始就是好友,安倍桑与他一起是东大校友一起在霓虹经济新闻任职过一起辞职担任了议员的秘书。”
陶知命听得直呼好家伙,这还真有了当初儿玉士夫的范。
田中荣下一句话却让他陡然目光一凝:“通过类似月光庄的组织,以他和现在政坛要员们的关系,你就知道他掌握着多少秘密了。最主要的是,你不是与史蒂文森·洛克菲勒见过面了吗?福本雄和陶家的关系,恐怕比你更加亲密,亲密得多!”
陶知命目光锐利,看向了田中荣。
这个老人表情平静:“想要建立一个新财团,就是与全部旧有势力开战!现在的三井住友,现在的竹上桑桥本桑,还有其他没有发表反对意见的人,也许都像是你的朋友。但你真的有觉悟,有一天可能要面对他们全部变成敌人的局面吗?”
这番话让陶知命沉默了很久。
这些天以来,围绕崛川信彦的一些迷雾,此时真假且不论,但已经被田中荣帮着梳理清楚了很多。
八幡研究会支持创立了一个明党,现在是在野党里很有分量的一个,这是属于八幡研究会的一条利益线,其中自然也有与每一个民自党大佬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月光庄的背后,是与儿玉士夫一脉相称的福本雄。这些都是受到米国深刻影响和支持通过各种阴暗手段让霓虹政坛大佬们听话的工具。
而霓虹的政坛大佬们,因为田中荣当初的不拘一格和横空出世,一直到今天还延续在正论派情势派和那些纯粹保守的派系的斗争当中。
这个斗争的内容,不仅仅包括与夏国的关系,还包括怎么面对霓虹现在的财团经济。
此时此刻,从田中荣开始一脉相承的,都是情势派,希望循序渐渐,先获得左右逢源的空间,再进一步挖掘霓虹的潜力。甚至要借金融开放这个机会,让霓虹财团把视野不要局限于压榨国内。他们先去国际上投资,米国也好,夏国也好,高价购买资产大额投资都是为霓虹争取更好的外部环境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做到哪一点,后一步再释放霓虹国内新型产业的潜力。
而以三重野复和当时的上田正裕为代表的人,有点正论派的意思。他们看上去一腔热血,要摆脱外部和内部束缚,要破而后立,但实际上手段太粗暴了,看问题是真的没有田中荣竹上踏这些人深刻。
至于还有那些纯粹保守的人,则受那些产业并不像三井住友这样具备很强竞争力的财团——比如说第一劝业银行芙蓉等——支持,是觉得现状就足够好,别惹怒爸爸的。
他们不像三井住友三菱一样已经在被割肉了,反而会觉得那是因为过去的衷心表得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田中荣最后看着陶知命说道:“所以,你必须要有这种觉悟。如果你让福本雄这样的人继续存在下去,那么就算你先帮助着他们肢解了其他财团,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你被边缘化的时候了。因为,你没有他好用。而如果你想要自己变得无法被取代,你要做到四件事情!”
陶知命看着他。
“第一,让我竹上桑桥本桑这样的人,既能有充足的活动资金,又不因此被轻易针对。第二,财团在霓虹是必然无法消失的,你的新财团必须能为三井住友持续带来更大的未来。第三,让米国的资本相信你能给他们带来的,是比福本雄那样的手段更重要的,这不仅包括普通的金钱回报,还包括对霓虹国内政治经济环境的塑造。”
田中荣顿了顿,才语重心长说道:“第四,也就是你说的那一点,你必须成为平衡战略的一部分。夏国现在面临的局面只是暂时的,我亲自感受过他们领导人坚定发展国家的决心。在不久的将来,不管是投资贸易,还是其他方面,你要能够成为米国霓虹和夏国之间的一个桥梁,平衡一些问题的一个支点!”
话音落下,陶知命静静思考。
许久之后,他才问道:“田中桑,您丝毫不在乎什么北雪裕子,还有小泽桑和崛川桑他们的交谈,是因为有很多人一直团结在您的未来发展思想里吗?”
田中荣看着他,眼里浮现着笑意,随后也直接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交换啊!是交换啦,陶君。仅仅让我背上金权政治的黑锅哪里够?既然要我为霓虹不动产可能的崩塌背负责任,自然也要保住我生前的安稳。至于我死后,管他们呢?”
听着他促狭释然的语气,陶知命也笑了笑:“我说的不会有错,您一定会成为霓虹人回望昭和时代时最先想起的三人之一,也许是两人之一。另一位,只不过因为昭和这两个字与他直接有关而已。”
田中荣收敛起笑容,悠悠说了一句:“谢谢你了,只希望将来的人,不要总是盯着我和几个女人的故事看得津津有味就好。”
陶知命也收敛起笑容,郑重说了一句:“我也要谢谢田中桑,很多疑惑得到了解答。”
怪不得要跟陶知命单独说,别看他跟木岛元一很亲近的模样,但那只不过是为了陶知命在演戏而已。
果然田中荣笑问:“但最大的疑惑,是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