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有段日子没去看楚非欢,他所处的是凌霄派最灵力充沛和钟灵毓秀的落霞峰,黄昏晚景冠绝天下。
有时候实在无聊了,林镜就去悬崖边坐下看风景、吹叶子,跟系统斗斗嘴。
这么调整了几天心情后,他心里的那丝难过终于散了,又变成了那个游离世外纵观全局的玩家。
顾相思和楚非欢坠崖当然不可能死。
他们落水后被神医救了,神医是个老爷爷,守着一个桃花林。楚非欢没有受很重的伤,反倒是顾相思经脉寸断、丹田半毁、需要无数世间难求的奇珍草药调养身体。
神医脾气古怪,他救顾相思的代价,是要楚非欢的心头血。楚非欢当然给了,一剑刺入身体,血流如注,脸色苍白如纸依旧眼都不眨。
取走心头血后,神医列出了一条长长的草药名单,要楚非欢一年内全部给他找出来,不然就等着给顾相思收尸。
然后从此林镜就跟着楚非欢,看了他一整年的红尘打滚摸爬。
楚非欢被夺了春水剑、又被废了修为,现在连凡人都不如。他给自己削了根木剑,别在身上。
神医列出每一种草药都是天级灵草,但楚非欢到底是天才,天资出众,根骨重塑后,握着一把木剑也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没日没夜地修行历练,跋山涉水,无数次九死一生。
“玄光砂,紫凰竹,绝情花,银光天莲”
前面都是生长在绝境,由妖兽镇守的灵草,虽然凶险却也可以寻觅踪迹。
可银光天莲,是已经灭绝于两百年前的传说。现在世上已经彻底没有了它的音讯,几乎是一个不可能找到的东西。
楚非欢为了真假不知的消息,出入恶鬼城、生死境。整个天下都在通缉他,他还得像阴沟老鼠一样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林镜看着他成为乞丐,混入珏城斗兽场,与千人厮杀,供权贵观赏取乐。
楚非欢从血海中站起得了第一名,如愿以偿得了城主接见。城主是个满身肥肉的淫邪之人,见他的第一眼肮脏龌龊的心思就根本藏不住,楚非欢面无表情,挣脱锁链,一剑砍下城主的头。跌跌撞撞到密室,费尽全部力气、流尽鲜血,终于找到了外界传的沸沸扬扬的花。
可是,他颤抖地摸上莲瓣,却发现是假的莲花是假的。
林镜就站在他旁边,静静看着这个血海厮杀出来的男子再也支撑不住,木剑插地,黑发披落,一口血喷了出来。
密室里的人鱼烛安静燃烧。
楚非欢缓慢抬起头,不知道是看天还是看命,曾经灿如珍宝的青色瞳眸,没有了任何光。
林镜都以为他要死了。
但是楚非欢没有,顾相思还在等着他救,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一袭黑衣的青年垂眸,擦干血,布满伤口的手又重新拿起剑,在黑暗中摇晃踉跄摸索前行。
林镜闭上眼,回到了璎珞殿。
古书对银光天莲的记载是,白色,蕊有星辉,极寒之物,遇水则凝冰。
林镜往前走,衣裙拂过洁白光滑的地面,到了池边。
池中琉璃九转炉云雾缭绕,炉上玄鹤周而复始盘旋。
水里数不胜数的白色莲花在绽放。
林镜弯下身,拔开莲蕊,当看到那星星点点的光辉时。
他居然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真好笑啊。
荒谬到可笑。
楚非欢,你看,你寻寻觅觅拿命去赌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呢?
太惨了,太惨了臭小子
林镜从池中取下了一朵莲花。
它静悄悄地躺在他掌心,温柔蜷着叶子。
楚非欢从珏城逃出来后,流落到了楚国镜内,阴差阳错就在溪水村的附近。
林镜将莲花放在一个盒子里,不知道怎么递给他。
他暂时是不想和楚非欢纸鹤通信了。
如果林镜是玩家,现在是个刷正义值的绝好机会。
毕竟在这样绝望黑暗的时刻有个飞鹤传音的好朋友,带来深渊唯一的光,该是多么让人记忆深刻啊。
可是。
林镜低下头,叹息说:“你不需要。”
楚非欢,其实你不需要救赎,不需要感动,也不需要多余的恩情和温暖。
对于你来说,爱和恨,到最后背负的越少越好。
林镜招来一个侍女,想了想说:“你给我把这个放到楚国溪水村的一个破庙内,恩,藏得隐秘一点,不要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知道吗。最好给它营造出一种,很厉害很珍贵,需要偌大机缘才能碰到的感觉。但也不要太难,我怕他找不到。”
侍女:“”我的大小姐,你在说什么?
林镜和她大眼瞪小眼。大小姐也不知道。
上官无涯安排给他的侍女搁在任意小宗门里都是隐世长老的存在,送着这么一个小盒子到溪水村自然轻而易举。她牢记大小姐的吩咐,苦恼地看了半天,最后视线落到了佛像怪小姐的叮嘱将盒子藏在了白骨背后。
林镜有一搭没一搭和系统聊天:“好人呢。怎么现在没好人出来了。”
系统:“你看你的戏,管那么多干什么。”
林镜:“但他现在成魔的可能性很大啊。”
系统:“不至于,还有顾相思啊,为了她他也不会成魔。”
林镜:“你懂的居然还挺多。”
系统分析数据,说:“你们人类小说里不都那么写的吗。”
林镜轻笑:“是啊,我本可以成魔,但是为了你,我愿意压抑魔性。你想说这个?好感动哦。”
他小时候就在精神力研究所长大,父母都是主要人员。跟着系统熟了后,就如自家傻儿子对话似的。
系统:“”
它又被怼得哑口无言,气得溜了。
夜雨霖铃。
林镜跟着楚非欢后面,重新回到了那个寺庙内。
一晃十多年,寺庙的屋檐依然破旧,茅瓦漏雨,滴答滴答溅到青石板上。
龛前积满了灰和蛛网,佛像金箔斑落,半面漆黑如鬼煞,蜡烛燃烧殆尽,仅有月光森冷照进来。
林镜以魂体坐到了案上,饶有兴趣摸着那个签筒,洁白裙裾垂落,璎珞摇晃。
林镜等了一会儿,楚非欢就进来了。
雨洗干净了楚非欢脸上的血,露出俊美冷冽的五官。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似玉山。青年黑发凝着水珠、滑过淡色的唇。他握着木剑逃亡至此,浑身上下都是伤。
楚非欢刚经历过生死厮杀、紧绷的精神让他不管不顾往前走,走进这间寺庙的时候他只想着找个地方止伤休息,并没有想其他。
身体太虚弱了,他视线虚幻,走到了稻草堆旁,在佛像前盘腿坐下,运气疗伤。
林镜:“?”
喂傻儿子!银光天莲就在你身边啊!
林镜翻个白眼:“果然把老头子我忘了。”
呵,不愧是你呢,颜狗楚非欢。同样是救你一命,又脏又丑又邋遢就不配被记得是吧?
林镜从案上跳了下去。
上官晚身上这身裙子好看是好看,就是繁琐的很,用的最上等的仙绸布料。莲花袖、莲花领,腰带一周往下都缀着好多条银线,串满华贵的璎珞,裙摆一动就会碰撞出声。每块璎珞都炼化了远古妖兽的精血,腰侧是一串红线穿引的千纸鹤。
林镜走到楚非欢面前,暗暗磨牙。居高临下,想着反正他也见不到自己,嘀咕:“臭小子,白眼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连我都忘记,我说的话肯定你也都忘了吧,以后有你受的。”
他冷笑一声,俯身的影子慢慢消散。
雨一直在下。
下到半夜,楚非欢睫毛颤抖,睁开了眼。
他神识清明,抬头安安静静看着那破损的佛像。
外面的雨滴在寺庙前,雨声清脆干净,如同禅音,忽远忽近。
青灯古佛,荒山夜雨。
前半生的大起大落倥偬像一场梦。
幼年时的钟鸣鼎食、荣华富贵。
转眼却是是长公主府一夜血流成河,家破人亡。
少年时独行千山,握剑寻道,转眼却是被人血口污蔑,沉入幽绝之狱。
拜入九阳剑宗后他遇到了很多的人。恨他入骨的有,爱他如命的有。恩怨仇恨,最后终结在藏剑峰的大火中。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寺庙。
楚非欢视线落到了那具骸骨上。
其实他一进来就看到了,却逼着自己视而不见。
雨声萧瑟。
老乞丐的骨骸早就风化朽败,死的时候估计坐姿也是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身前红色的泥碗也早结满蛛网。
每个细节都在告诉他。
岁月流转,物是人非。
当初那个打泥碗吹叶子,尖酸古怪的老乞丐已经不在了。他无妻无子,无名无姓,死在这荒野破庙里,只有风月知晓。
而当初那个未出江湖,单纯沉闷,忐忑着未来的小孩。
现在已经出走半生,一身血海深仇归来。
楚非欢想伸出手去碰那对白骨,却又僵在空中。
他看着自己指缝里未干的血迹,垂眸很久,唇角淡淡地勾了下,冰冷又讽刺。
他闭上眼,重新躺了下来。
从袖中心口处,拿出了一只千纸鹤。他双手已经沾满鲜血,却用命护住了它的干净。
他指腹贪恋地摩挲着千纸鹤的翅膀,睫毛阖下,轻轻说:“你猜我的眼睛为什么是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