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平行线拼命相交也会拥有夹角
凌晨一点整入眠。
清晨五点整清醒。
安娜贝尔猛地从床上坐起,呼吸与汗液都让她的脑袋隐隐作痛。
……睡眠质量一如既往，不会太沉，也不会太轻,中途还做了点乱七八糟的梦。
乱七八糟的梦境……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是两个很吵闹的小孩。
唉。
自从决定参加交流赛，就总是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梦。
但安娜贝尔并不讨厌——两个吵闹的小孩总比空旷寂静的宴会厅要好，左右她以前也会做乱七八糟的梦境……围观孩子鲜活吵架还能让心情好点。
她坐在床上缓了一分钟左右,掀开被子,寻找到拖鞋后，回身抽出了枕头下垫着的稿纸。
——布朗宁之前给她的参赛选手资料，又厚又密信息量极大,不难想见,某个奸商获取这些资料时……绝对没用什么正经手段。
保险起见，安娜贝尔决定全部背诵下来，再一页一页烧毁。
她翻过几页做满笔记的纸张，取下威化巧克力模样的标签纸,来到昨晚睡前还没看完的内容。
“弱点如下表，一，天王星系魔法的四十八音节……”
抓着羊皮纸,一边记诵,一边缓缓走进浴室。
清晨五点三十分，宽敞的按摩浴缸里升起白色的雾气,与快速的记诵声。
由打磨圆滑的奇异矿石传出的魔法振幅，让水流轻柔拍打在肌肤上，热水没过上好的白瓷,攀升至杏色的水晶喷口边缘中,再蜿蜒向下流淌到——
“嘶。”
清晨五点三十五分,洛森·布朗宁一掌敲在楼道热水机的机盖上。
可怜的机器试探性亮了亮红灯，再次遭遇了惨无人道的一巴掌。
热水机：“……嗡，嗡嗡，嗡。”
它无力地亮起了绿灯，声泪俱下地吐出热水。
施暴者满意地点点头，抽走早就没有存额也理应无法得到机器感应的水卡——他用筷子搅了搅没泡开的粉末，端着这杯敲诈来的速溶咖啡回到宿舍。
一个高明的魔法学徒永远不需要充水卡钱，倘若万能修理法失效，还可以直接篡改魔法程序白嫖呢。
……恬不知耻的精灵打开门，动作放得很轻，因为室友还在上铺睡觉。
洛森将咖啡放在摇摇欲坠的文件夹堆上，拉开椅子，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质感上好的厚羊皮纸。
那个周末被强制接的活儿保密性要求极高，谨慎起见，他不打算留下任何书面资料。
……甚至也不打算通报那位顾客。
精灵捏捏鼻梁，灌了口咖啡，缓解了一下眼睛因为通宵产生的干涩感——便抽出一根破旧的钝羽毛，在空空的纸上书写起来。
轻轻的痕迹，一点点的辙痕，只需要向头脑伶俐的主人提供一个思考的空间罢了，本就不需要任何墨水，任何记录。
这毕竟是桩绝不能留下记录的……生意。
奸商烂熟于心。
尽管尾端的羽毛早已掉了七七八八，但尖端处，透明却有力的笔锋没有丝毫停顿，与主人撰写学业论文时一样丝滑，就仿佛熟练穿梭的——
“小姐，完成了。”
早晨六点三十分，助理熟练放下发梳，将安娜贝尔的红发用丝带紧紧绑起，并调整到完美的夹角。
大小姐没有看镜子，依旧在心里默背刚刚洗漱穿衣时记诵的内容。
贪多嚼不烂，目前她手中最有实用价值的学习资料就是宿敌给的那些纸片，安娜贝尔打算以今天记诵的这个惧怕天王星系魔法的对手为切入点，今天一整天的学习计划都将围绕“天王星系强攻击实用魔法”展开，最好再准备三套以上的临场应对策略。
所幸时间是足够的，她记得自己下午没有课，不吃午饭的话，上午十点五十分就能抵达图书馆开始……
“今天午后两点您需要出席利昂家小姐举办的茶会，露一面即可，夫人希望您能敲打一下对方。三点钟则有一场安排好的约会，地点在十字街的剧院，对象是……”
安娜贝尔内心哀嚎一声。
面上她轻轻咳嗽了一下，侧过脖子轻吸了口气，让助理替自己扣紧家徽。
“几点能结束？”
助理扣上搭扣，又替她卷上高高的杏色领口。
“剧目结束后，那位少爷希望七点钟能和您共进晚餐。”
哦，希望，那就不是母亲强制的安排了。
七点钟才能开始学习……果然还是把便携速记本夹在内衣里……再夹几本实用咒语袖珍手册好了，红皮的那本她虽然全背下来了但还是没什么信心……全夹在内罩里会不会比较夸张……嗯，把手册卷好塞腿环里吧。
“无聊。”
脑子里正转着“我最多能在裙子里悄悄偷渡几本学习小册子”的大小姐冷漠道，抬起手腕让助理为自己佩戴手链：
“和那种男人没有进一步约会的必要，提前替我直接约车回来。”
“……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傲，还没有和对方见面……”
见什么面见什么面，有什么好见面，大赛将至，学习已经占去本小姐人生的三分之四了，那些满脑子恋爱交|配的男生全都脑子有病，啊好烦——
那些富家少爷都是什么妖魔鬼怪，约一次会还要提前花个三十分钟他们的情史资料情人性格拿捏语气什么的，知不知道三十分钟我能背多少新咒语——简直受够——
为什么不能一见面就开门见山，把酒杯砸过去让他跪在地上清理玻璃，扬言“要是这也能做到就拥有和斯威特家攀关系的资格”，看看还能不能再和本小姐周旋个几小时啊——
傲慢的小女巫在心里滚动了一堆黑泥，但面上却露出了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微笑。
“本就卑微的邀请，还要加上‘希望’的软弱家伙，不会有做我丈夫的资格……说到底，不敢去抢夺什么的男人，玩玩而已。”
助理：可上次堵在约会地点，摆出抢夺的架势试图搂抱您的少爷，被小姐直接赏了一记倒拔垂杨柳，又附带一记断子绝孙脚呢。
……但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微妙违和感，助理已经学会默默忽视了。
她聪明避开话题，探身拉开抽屉：“今天还是绿色系的首饰吗？”
“啊。”
分出心神营业几分钟，就赶紧回到之前没背完的字节，继续往下默背的安娜贝尔无所谓道：“随便挑一套。”
于是助理随便挑了一套出来。
“这个绿色太浅了，换掉。”
“……”
“这个绿色不够幽静，换掉。”
“……”
“死气沉沉的，活泼一点，换掉。”
“……”
“差不多行了，你要挑剔多久啊大哥？”
早晨七点三十分，洛森·布朗宁凝重地决定了自己的早餐。
“食堂的卷心菜沙拉收费了。”
他痛心疾首地抱怨，餐盘重重放在室友身边：“太不要脸了。”
还在犯困的捷克：“……我觉得，是每天早上都把免费的卷心菜沙拉舀一整碟，再搭配三碗免费例汤的你比较不要脸。”
舀的时候还格外富有技术性，总能把那些零星撒着奶酪片片与面包丁的地方全部扫荡完毕。
洛森：“瞎说什么，我是在鼓励食堂健康饮食发展，你看在我之前谁会去吃免费的卷心菜沙拉？”
“……所以他们是收费了多少？”
“半颗铜币一碟。”
白嫖了很久的家伙气愤地拉过自己依旧溢出的沙拉，抄起筷子：“真不要脸。”
捷克：“……”
不，我觉得是拿中式拉面碗去盛沙拉的你更不要脸。
“明明是一碟吧！！人家的标价牌写的是一碟吧！！一碟啊！！会鄙视你的！这种行为会被同学老师们鄙视的目光扎穿的！！”
鄙视就鄙视。
鄙视又不能当饭吃。
“不会。”
费力咽下光闻到味道就想吐的绿色蔬菜，精灵含糊道：“我长得这么好看，好看的人做什么都会得到大家的赞同。”
“喂……”
“两分钟后我要赶去篮球馆代签到，不聊了。”
“……你又是什么时候接的代课单，真行啊。那我的课堂作业……”
“回来后写，拜。”
两分钟塞下蔬菜，精灵一口喝完例汤，解决了无论内容还是速度都极度不健康的早饭，便拿过餐盘，消失在门口。
迅疾无比，就像后面有火在烧。
“斯威特同学，注意——天，注意！”
上午九点三十分，盛大恐怖的火焰舔舐着攻击魔法演练教室的穹顶。
安娜贝尔咬了咬舌头，手腕没有抖动，法杖的杖芯与掌心一起发烫。
这是公共课堂……将来会是百万人的比赛会场……完美……完美……
【嘘，你看，那是下落的太阳。】
杖尖轻盈地转过花，咒文镇定且清晰地滚过去，从而挑下红色的火光。
蕴含着毁灭的热量缓缓褪去，穹顶窸窣掉下漆黑的碎末。
安娜贝尔收回法杖，满眼惊叹的同学们与教授，看着神色冷淡的她发呆。
腿有点软，手汗还是太多，但妆容完美，发型没乱。
……一如既往。
“这是我今天为大家演示的火焰魔法的一种，它记载在课本第297页，是一种较易控制的火焰魔法。”
斯威特小姐彬彬有礼地对教授点头：“谢谢您邀请我做课堂展示，斯威特家会赔偿教室的器具损失。请问，我能回到我的座位了吗？”
“当然……斯威特同学，你做的非常好，当然。”
教授咳嗽了几声，回到教台：“接下来，我们就翻到第297页，这是一种古老且极威力强大的火焰魔法……”
上午十点三十分，教授把手里沉重的课本投掷了出去。
“洛森·布朗宁！”
精灵接住了险些砸进自己眼眶的教科书，接住后，才困乏地睁开眼睛。
连续通宵，实在吃不住。
“睡，睡，睡，一天到晚上我的课就在睡觉！怎么你上其他课不睡觉！”
洛森：……我其他课也睡的教授，但您的课专门教攻击魔法，教室太空旷没有视觉死角，也没有室友同座帮忙挡着……导致我装清醒很容易被发现啊。
但洛森摸摸鼻子，他从不是个会惹教授厌烦的笨学徒。
“对不起，教授，我现在就好好听课。”
这位老教授解了点气，但还是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痛骂：“看看像什么样！还有脸坐最后排！到前排来！坐在这看我示范！”
“好的，教授。”
布朗宁同学乖顺地抱着书本挪到前排，老教授这才移回视线。
“接下来我们将书本翻到第297页……请哪位同学上来示范……布朗宁，你来。”
精灵看着教科书上那页的记录，又看看穹顶焦黑得恐怖的那块石砖。
火焰啊。
赤手施展它所感受到的疼痛，绝对是其他类魔法的百倍吧？
……即使不怕疼，他也没有自虐的爱好啊。
布朗宁同学愁眉苦脸地举起手：“教授，我肚子不舒服，你让别的同学上来示范吧，教授我下次再也不上课睡觉……”
“多大的人还撒娇！不像样子！……哼，后排的同学，你上来示范一下！”
下午一点三十分，后排的小姐微笑着侧过脸来。
“斯威特小姐，我听说，您最近和那位少爷走得很近？下午还要一起去剧院啊，可真恩爱。”
安娜贝尔：不，我现在就想往他脸上砸碎玻璃，你爱捡破烂就去捡破烂。
她端起茶杯，垂首瞄了眼藏在换好的茶歇裙v领里，那张记录着天王星魔法规律的小纸片。
唔，不仅要结合行星轨迹，还要运用水流的……
“斯威特小姐？”
——烦死了！再打扰我学习我也往你脸上砸碎玻璃！！
安娜贝尔微微笑了一下，在不碰到杯壁的前提下，逆时针搅拌了两圈茶匙。
“都是不可靠的谣言罢了，我对那位英俊的少爷没什么兴趣。”
“那位英俊的少爷，是经常来这儿找小姐姐玩？”
下午三点三十分，烟雾缭绕的小巷，传出这样轻浮懒散的搭讪。
“这样啊，我看到小姐姐的第一眼，就能深刻理解……你可真漂亮……我不能进去玩吗？好吧，真伤心……那我能有幸请你喝杯酒吗？”
烟雾缭绕的女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只要你别后悔，帅哥，当然可以。”
下午四点三十分，安娜贝尔豁然从剧院顶层包厢的座位上站起。
“这儿的演出太精彩，我都有些后悔，刚刚激动弄花了脸。”
她很淑女地对身边人眨眨眼，“妆容太轻薄了……我能再去趟洗手间补妆吗？”
男伴愣愣瞧着她完美无缺的妆容，愣愣点头。
耶，太好啦，赶紧接着往下看，操控气流、注意小气泡的透明度……后面是什么来着……可恶，为什么我的内衣连这种册子都夹不牢！！
安娜贝尔闪现进小隔间，合上门，然后极其不淑女地直接拉开领口，掏出快掉到肚脐眼的羊皮小册子。
“……都14页厚了啊，能不能再争点气，挤点沟夹住！可恶！这样怎么低头看小抄！”
下午六点三十分，烟雾缭绕的小巷里，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这样还怎么好好做生意啊。”
洛森拍着手出来，嫌弃地拎着染上烟味的衣领：“不知道顾客能否报销我这件校服的清洗费……一年四季都靠它了，染上烟味可比血味还麻烦……”
他身后模糊的烟雾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
那像极了足肢动物的……关节活动声。
精灵歪头听了一会儿。
然后他咧嘴笑起来，扭头走回去，边走边在指尖点起灼烫的魔法。
“善后处理费，似乎也是不菲啊。”
晚上七点三十分，点着雀斑、一头乱毛的安娜贝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图书馆。
与此同时，精灵摇摇晃晃地走出小巷，靠在墙上缓了一会儿，等待那点小面积的伤口消失。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什么都没“写”的羊皮纸，沉吟片刻，在什么都没“写”的地方，按下一个红色的指印，标记着清单中的一项划除。
精灵的另一只手按在没有砖石的泥土上，土中的某种东西顶了顶，试探着探出绿色的枝条。
“……现在可没时间休息。也别想绕我耳朵。”
精灵翻翻眼睛，将绿藤按回去：“走了，还有下一项。”
晚上八点三十分，安娜贝尔在图书馆，整个图书馆唯一点着灯的地方。
晚上八点三十分，洛森在地下某处，漆黑一片。
晚上九点三十分，安娜贝尔依旧在图书馆。
晚上九点三十分，洛森依旧在地下某处。
晚上十点三十分，安娜贝尔伸了个懒腰，拖过另一本专著。
晚上十点三十分，洛森将头探出井盖，大口呼吸着爬上地面。
晚上十一点，安娜贝尔的头一点一点，差点就睡着了，又赶紧死死掐住掌心。
晚上十一点，洛森把自己关在淋浴间里，缓缓滑到地面，死死捂着左耳。
晚上十一点三十分，安娜贝尔抬头看了看钟。
晚上十一点三十分，面色如常的洛森走出宿舍。
午夜，十二点整。
安娜贝尔站起身，草草抱过桌上的东西，晃晃悠悠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又折回去，去洗手间接了冷水拍拍脸，再重新出发，意识清醒，身体昏沉。
她头昏眼花地踩下台阶，手里的书本与纸堆摇摇欲坠。
可突然却也习惯的，身上一轻。
安娜贝尔努力仰起头，踮起脚，认真地去瞪了一下莽莽撞撞的混账。
洛森抱过摇摇欲坠的书本与纸堆，垂眼打量了一下摇摇晃晃的蠢蛋。
摇摇晃晃的蠢蛋今天看上去还算清醒。
莽莽撞撞的混账今天看上去还算平安。
“哟，真倒霉啊，竟然又碰到你。”
“是你大半夜不睡觉，给我添晦气吧。”
“要我先送你回冥府吗，恨不得把脑子也肝废的蠢宝宝？”
“不不不，还是我先送你回地狱吧，早晚猝死的巧克力脑袋。”
“我要赶去赚漂亮的金币，没精力和你吵架。”
“哼，我也是，还有好多书没看，没空看你。”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图书馆门口。
洛森抱着学习资料放慢脚步，安娜贝尔拽着他的袖子。
月亮非常晴朗，所以既没有放慢脚步的必要，也没有拽着袖子跟着走的必要。
……但这无关“必要”。
整整一天，一点点喘息，是被允许存在的。
午夜过五分钟，泽奥西斯学院，穿过小树林的小路，路面上。
在一方摇摇晃晃的纵容、一方莽莽撞撞的懵懂中，他们的影子牵着手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