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起来(劳改和精神病院选一个...)

黄显宁淡淡道:“从前政策未明,不敢说。”

现在他说因为现在说了有用,以前说了也没用,只会打击他阶级敌人污蔑干部,妄图翻身,反而会被整得更惨。

76年底打倒四人,77年也不平静,政策依然含糊不清,今年才开始逐渐明朗化,大批被打倒的干部、学者被平反重新回到岗位上。

有些亲爸跑去海外岛上的人都平反了,他只是大伯跑过去,为何要受这么久的连累?

更重要的是从今年开始那些年靠着不法手段钻营上来的人,也逐渐被清算,踢出干部队伍,这给了他信心。

李桂珍盯着他看了一瞬,问道:“和林苏叶同志到美院来有关系吗?”

黄显宁不慌不忙道:“当然有,如果不是林同学把黄伟赶走,我还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她虽然和那位副主任有奸情,可如今政策变化,那位副主任也得夹着尾巴做人,他也忌惮林苏叶的背景,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他。

他们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那他当然要出手。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能告诉李桂珍,因为朱小娟越来越疯癫,一直迁怒林苏叶,他怕朱小娟伤害到林苏叶,自然先下手为强把朱小娟赶走。

虽然林苏叶为人谦虚低调,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在其他人眼里她却很了不起。

周家哪怕生气,却也忌惮她的丈夫和小姑子,不敢轻举妄动。

她这么一问,黄显宁给了答案,文书记录在册,这就有理有据。

按照黄显宁的说法,原本他是可以下放劳改农场去劳动改造的,但是朱小娟找到那位领导强行留下他,不许他离开美院。同时他们利用手段杜绝外人对他的一切帮助,将他禁锢在美院。在68年上级下令结束对他这类人的身体伤害以后,他们依然保持从前的方式,对他进行过多次毒打。

至于那位领导是谁,自然是谁有资格拿捏他的命运就是谁。

李桂珍翻翻黄显宁的卷宗,上面频繁出现一个名字,凡是黄显宁待遇改善被驳回的签字,都可以看见这位领导的大名。

他是美院革委会的重要成员,并非靠美术专业升上来的,而是那是些年靠着文攻武斗起来的。

76/77年进行政策调整,他却躲过去,并没有被处分,依然在美院当他的领导。

至于他和朱小娟是如何勾结的,事情也很简单。

朱小娟小小年纪就暗恋黄显宁却求而不得,总觉得是两家门第差别太大导致的。

她父母蹦出来带头迫害黄家的时候她心有愧疚,随即又觉得黄家垮掉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儿。

如果黄家一直那么高高在上,黄显宁怎么可能瞧得上他?

只有将他拉下神坛,让他和自己一样站在泥地里,她再给他关爱和帮助,这样才能拉近他们的距离,温暖他,让他爱上她。

她跟着父母揭发黄显宁趁着教她读书画画的时候猥亵她,还猥亵别的女孩子。

其他女孩子和父母不承认,他们不敢和当时的势力对抗,便选择了缄默。

朱小娟的父母却觉得他们害怕损害女儿的名声,以后嫁不出去,所以不敢说实话,不敢揭发黄显宁。

他们对黄显宁进行了残忍的报复,逼他认罪,黄显宁却宁死不认。

他只是把朱小娟当保姆家的小妹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朱小娟却魔怔了一样,编造了很多他们在一起的细节,当时以打倒阶级敌人为要,自然也没人去调查是不是真的。

后来黄显宁有好几次摘帽子的机会,却都被人恶意打压,还有几次进市革委会、省革委会工作的机会,也被朱小娟和那位领导合谋破坏。

1972年中央美院邀请一批各地顶尖画家去首都,跟着中央芭蕾舞团绘制当时几大红色革命舞曲的连环画和宣传画,到时候要在文汇报上发表。

这个机会却被那位领导以黄显宁改造不彻底、依然是人民头号敌人为由拒绝了。

李桂珍去翻翻资料,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黄显宁和另外两位画家受邀请前去,他没去就补上了另一位。

如今那三位画家两位回来,一位留在首都美院工作。

黄显宁鄙夷道:“朱小娟与那位领导狼狈为奸,却颠倒黑白说是保护我不得不牺牲自己委身于他,多年和他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并且打过几个孩子。”

他们对视了一眼,黄显宁说的那位领导可是美院的革委会副主任,他还是市里一位文化干部。

他兼职美院副主任,平时不常来学校,所以李桂珍等人也不是很了解他的生活。

治保主任小声道:“李主任,这事儿咱学校管不了吧。”

学校顶多开除他校领导的身份,可治不了他。

李桂珍:“我会给市革委会汇报的。”

原本学校有事儿要先汇报给教委,然后再在市委讨论,可这件事事关重大,李桂珍觉得还是直接跟市革委会汇报更妥当。

问完黄显宁,李桂珍三人又赶紧审问朱小娟。

朱小娟却疯疯癫癫的,一会儿说自己为了保护黄显宁牺牲太多,他却忘恩负义,一会儿又说自己是被人逼迫的,如果她不从那人就要害死黄显宁,逼着她当地下情人,一会儿又改口说她从来没有和谁那样过,都是黄显宁污蔑。

自保主任:“她这般疯疯癫癫的,很难做证。”李桂珍:“让黄老师过来和她对质。”

黄显宁说的很多事儿,都是他从朱小娟、黄伟等人口中得知的,之后他又悄悄进行了调查印证,亲眼见过朱小娟和那位领导在校外秘密同居。

他对李桂珍道:“李主任,她并没有疯,只是装的。”

假装疯癫,逃避她良心的谴责,合理化她的恶毒,一切都是别人逼她的,都把她逼疯了,不是她的错。

朱小娟便开始挠自己,扯自己的头发,回避正面回答问题。

李桂珍威胁道:“你要真的疯了,那就给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朱小娟便安静下来,却浑身微微哆嗦。

不管李桂珍怎么问,她都不肯再开口说话。

李桂珍直接给精神病院挂了个电话,请他们派权威人士来美院一趟,这里有个涉案学生需要判断是有精神疾病还是装疯卖傻。

医院当即表示会派一名精神科医生和两名护士前来,到时候请做好接洽工作。

朱小娟突然激动起来,“我没病,我不是疯子!”

李桂珍:“不是疯子你随便挥刀杀人?”

要么因为杀人判刑,要么因为发疯住院,没得选择。

黄显宁离开政教处办公室,信步往教学楼走去。

五月的阳光艳丽饱满,热烈却不给人炙烤的感觉。

校园里的时令花草开得花团锦簇,空气中都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他的嗅觉回来了,他对美丽的鉴赏也重新回到身体里。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脚步轻盈,浑身卸下千斤重担,双肩轻松得脚步有些飘浮。那颗原本压抑在阴霾中的心透过一丝阳光,呼吸到一丝新鲜空气,窥探到一点美好的前景。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在曲折中跌跌撞撞。

平不平反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他剖开了那个脓疮,凶狠地回击了他的敌人。

能说出口,就已经是胜利。

这一刻,他很想放生高歌,又想翩翩起舞,还想飞身而起,以灵魂为画笔,让天地做画布,画一幅旷古绝今的作品。

他一步步坚定地走着,脑子里却已经天马行空,仿佛做了这十年来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儿。

林苏叶和朱佳佳、张绍东等人在教学楼门口等他,看他缓缓地走过来,他脸上各种表情变换,嘴角噙着笑,泪却潸然洒落,他自己浑然不觉。

朱佳佳:“黄老师,事情怎么样了?”

黄显宁站在他们跟前,脑子里的交响乐戛然而止,华丽的舞步也缓缓静止下来,还有那幅天马行空的画卷,落上了最后一笔。

此后,将是新生,不管环境如何,于他,已然涅槃。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朝几人笑了笑,淡然道:“没事了,以后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画画,不会再有人打扰。”

张绍东:“朱小娟?”

黄显宁看了林苏叶一眼,招呼他们,“回去上课了。”

他们回到画室,黄伟的几个狐朋狗友已经不见,留下的学生们满脸关切,纷纷问黄显宁要不要紧。

黄显宁简单说了一下,就让他们继续上课。

班上的学生有新手,有学了一年两年的,还有林苏叶这样来进修的,黄显宁都一一指点。

黄显宁和从前一样,认真地指点他们画画,专心地投入工作,并没有什么异样。

可同学们却很明显地感觉黄老师不一样了。

以前他精致俊秀的脸上永远是丧丧的表情,看不见一点生机和兴奋,现在他依然不见兴奋,但是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宁静,唇角甚至还挂着浅浅的笑。

他们猜测他肯定很开心,应该要平反了吧。

因为朱小娟惹事,耽误了不少时间,黄显宁回来没多一会儿就放学了。

黄显宁示意大家给他两分钟时间,他站在前面,细长的手指还夹着画笔。

他放下画笔,站定了,理了理衣服,然后规规整整地给全班鞠躬。

同学们纷纷惊呼起来,“黄老师,你这是做什么?”

黄显宁抬手示意大家不要惊讶,他缓缓道:“我想感谢大家,有你们跟着学习,我才有用武之地。”

同学们纷纷道:“黄老师,我们要谢谢你呀。”

黄显宁继续道:“我还要感谢林同学,如果不是她仗义执言让我看到希望的曙光,我也不会鼓起勇气做一直想做的事。当然,我们都清楚,不是单凭她仗义执言就能有圆满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她先生和妹妹给了足够的底气。因为她先生和妹妹的正直,才让我间接受益,所以我也要感谢他们。

同学们,只要你站在一定的高度,有善良正直的心,就会给周围投射光明和温暖,给社会以安全感,给不如你强大的人以勇气和力量。我在此郑重地感谢你们,感谢林同学和她的家人,谢谢。”

他再度鞠躬。

他这一番话就把那些“林苏叶因为看上他才为他出头”“他因为欣赏感激也喜欢林苏叶”“他俩好了所以刺激朱小娟发疯”之类的谣言直接攻破。

他不能让人家因为帮助他而惹上麻烦。

林苏叶笑道:“黄老师你太客气了,咱们是一个班的同学,有问题理应大家一起解决。”

其他同学也纷纷附和。

“林同学说得对。”

“我们也要感激林同学,她领了活儿分给大家一起做,让我们跟着赚钱。”

\"对呀,要不是有这个补贴,我可买不起那么多颜料呢。\"

一时间同学们之间的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大部分人都是与人为善的,不想欺负人,也不想被人欺负,当黄伟、朱小娟那些不安分因素被剔除以后,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就越发正常起来。

他们住校的有去洗衣服的,有去图书馆看书的,有出去活动的,还有跟着黄显宁继续在这里画画的,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去又大不相同,大家都变得友好轻松了。

林苏叶则骑车回家。

她在政教处那边楼下碰到一辆喷着红十字的白色车辆,这是精神病院的?

正好李桂珍看见她,朝她招手,“苏叶,你来!”

林苏叶把自行车停在楼下,过去找李桂珍:“李主任,怎么样?”

李桂珍:“精神病院的齐院长亲自带人来的,给朱小娟做过检查,她没大毛病,但是脑子也有点不正常。”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整天活在臆想里,给自己编故事,说自己和黄显宁早就结婚,还自己画了结婚证书,不肯面对现实,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林苏叶:“那她到底能不能控制?是想有毛病就有,还是不能控制?”

李桂珍笑起来,“这就是问题了。她应该在比较持刀伤人判刑和去精神病院住一段时间,哪个更容易吧。”

她用裁纸刀伤人,情节并不严重,原本只是道歉、记过、反省就好,可她被黄显宁举报和某位领导有不正当关系,那问题就很严重。

如果事情属实,那位领导要被撤职查办,开除党籍甚至坐牢,那他的爪牙肯定也不会有好下场,朱小娟自然也会被视情节轻重判刑。

要是她被确认有精神病,那么就去精神病院治疗,住一段时间病情减轻她还是可以回家的。

问题是学校给她家人所在的街道打电话,她父母却不肯来。

当年她爹娘靠着揭发黄家攀上一些势力,上蹿下跳甚是风光,四处打砸斗,也很是捞了一些好处,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

后来形势稳定,她爹娘没什么文化和能力,自然也就哪里来回哪里去。

卑微之人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贫穷之人一旦拥有过财富,也就不能再安贫乐道。

她爹娘就是这样的人。

早先他们靠着佣人的身份在揭发、训斗中大出风头,拿到了街道的工作,后来靠着朱小娟和那位领导的关系又捞到不少好处,给俩儿子安排了工作,还给朱小娟的妹妹找了门不错的亲事。

他们过上看似不错的日子,就开始嫌弃朱小娟是家里的污点。

三十的人还没结婚,在这时候就是老姑娘,丢人,更何况她还举报被黄显宁猥亵,后来还和黄伟不清不楚,兄弟姊妹也嫌弃她不干净,脏。

她也不爱回家,回家就是吵架,所以要竭尽全力留在学校。

她留在学校,拿着职工的工资,却不用干活儿,相当于那位领导给她安排的福利。

她原本是想这样过一辈子的,守着黄显宁也挺好的。

可谁知道黄显宁压根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对她只有憎恶和讨厌。

她就想用刀子威逼吓唬他,她以为还和以前那样,不管她怎么挑衅黄显宁都只是躲避不会反击,哪里知道这一次黄显宁反击了。

在她的脑海里,黄显宁是深爱她的,但是因为她的不洁,他对她又爱又恨,所以才故意不理睬她。

否则为什么每次她咄咄逼人,他都不接招儿?每次她作践他,他都不反抗?

原来他并不是舍不得反击她,他只是在找机会,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朱小娟趴在窗口看到和李桂珍说话的林苏叶,她又激动起来,用力地拍打着窗户,“都怪你,都怪你!”

她越来越癫狂,看那架势病得不轻。

齐院长做主给她注射了镇定剂。

他出来和李桂珍说话,看到林苏叶的时候认出她来。

林苏叶主动跟他问好,“齐院长,您好呀。”

齐院长和她握手,“好,你也好。听说明春同志也很好,还当了公安?”他自然是听霍主任说的。

林苏叶笑道:“是呢,多亏了齐院长您给出具的证明书,明春现在工作生活都很好。”

聊了几句,齐院长就和李桂珍几人告辞,他们要开车把朱小娟带去医院。

她现在被精神病院带去,爹娘自然更不肯出面,她若想出院就必须得李桂珍签字才行。

看来在劳改和住院之间,她选择了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