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吴科学在市里的房子是由荣盛糕点厂出面租的。

他是荣盛糕点厂的副厂长,全面负责市分厂的生产销售业务,算是分厂的一把手了,所以这间房子是由吴科学代表集体给自己租的。

项小羽站在这条寂静的胡同里有些傻眼。

放眼望去,整条胡同里全是各种样式的欧式建筑,宋恂带她停驻的这栋房子,卷拱门廊,罗马柱雕饰,露天阳台,红瓦绿树,尚未置身其中,她就感觉自己被一股浓烈的资本主义气息包围了。

“老吴发达了还是疯了?”项小羽盯着面前的房子,喃喃着说,“他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住处呀?”

吴科学结婚的时候,她还在给双胞胎喂奶,是由宋恂出面帮忙操办的婚事。

所以,项小羽并没来过他的新房。

“老吴应该算是发达了吧。”宋恂将她手里的吉安也接过来,让两个东张西望的土包子坐在他怀里继续张望,“这是他们单位的办公室,市里把一整栋房都划拨给了他们,还有几个糕点师傅也住在这里,就是连办公带住宿。”

这条街的建筑都是当年海浦市刚开埠时,由做生意的洋人盖起来的,如今已经收归国有,分派给各单位做为办公场所了。

吉安和延安还是头一回来市里串门,即使已经因为天冷,被妈妈裹成了两颗球,他们也要抻着脖子努力张望。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温淡,宋恂又带着孩子顺着胡同的围墙溜达了一圈,让他们仰着小脑袋看个够。

行至一栋绿色尖顶的建筑前,他还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照相机,像旅游观光一般,调好参数后,请路人帮他们一家四口拍了一张合影。

“我就说嘛,你来串个门怎么还要带着照相机呢!原来是在这等着呢!”拍完相片,项小羽将两个小不点的围巾重新围好,不顾他们的强烈抗议,只许露出一双眼睛,“这里的环境真好,比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房子还好看!”

两人带着孩子返回吴科学的小洋楼,一楼是其他人的住处,他们沿着旋转楼梯步入二楼,听到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项小羽还生出了点对资产阶级奢靡生活的幻想。

然而,等她来到二楼,看到围着围裙,举着锅铲,在大冬天里满脸汗珠子的吴科学后,那点幻想便彻底化为乌有了。

“你们怎么才来!大家已经等你们半天了!快带着孩子进屋,屋里暖和!”吴科学热情地将人往屋里请。

又用舌头咯咯地打着响,逗弄宋恂怀里的两个小娃娃。

延安在他“咯咯”打了半天响舌后,也“咯咯”地给出了两声回应。

惹得吴科学颤着胸一阵大笑。

在他笑过之后,吉安细嫩的小嗓音也从围脖下传出来:“叔叔过年好。”

吴科学一顿,看向宋恂问:“这孩子已经会说话啦?”

宋恂“呵”了一声,言语里带着些老父亲的骄傲说:“早就会了,两个都会!”

说着又掂了掂手上的延安,让他叫人。

听到两个小娃娃给自己拜年,吴科学一脸梦幻:“上次见面还在摇床里吃奶呢,咋这么快就会说话了?”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项小羽笑。

吴科学说的果然没错,除了他们一家,其他人都到齐了。

简跃进见到宋恂后,好似松了口气一般,感叹道:“看到老吴和方典一个比一个富态,我都有点怕跟你见面了,生怕当年的小宋哥也变成他们俩这副德性。”

“哈哈,”宋恂跟他拥抱了一下,笑道,“他俩一个在轻工局糖酒处,一个在糕点厂当厂长,不富态点都对不起这个位置。我没变成他们那样主要是因为没有这个便利条件。”

项小羽认识方典两口子,也见过吴科学的新媳妇钟卉,屋里只有简跃进是面生的。

“这位是宋恂的爱人,咱们海浦市渔业电台的著名播音员,项小羽同志!”吴科学正式给双方做了介绍,“这位呢,是我们亲爱的高中同学,省铁路工程局工程队的技术员,简跃进同志!”

双方相互握了手,项小羽谦虚道:“我虽然是个播音员,但是还不著名啊!”

“别谦虚啦!”吴科学调侃,“你们电台所有人都用化名播音,只有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直都叫项小羽。其他播音员出门未必能被认出来,但是一说项小羽,只要是收听过渔业广播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哈哈哈,我原本也想起个播音名的,不过我爹不让,非要用本名,否则耽误他出门炫耀。”项小羽脱了外套,问吴科学,“还有什么菜没做呢?我帮你打个下手。”

“不用了,你把我干儿子们照顾好了就行,再有一个汤就能开饭了。”吴科学当着大家的面,拿出一个信封塞进吉安的兜兜里,“干爹给的压岁钱,一会儿让你爸帮你收着!”

项小羽心想,这吴胖子也太大方了,看信封的鼓胀程度,即便内里装的都是一毛钱的纸币,也有两三块了。

她原还想客气客气的,小孩子不用给那么多钱。

然而,不等她开口,吉安就将信封举起来,递给了宋恂:“爸爸,给!”

宋恂也是半点不客气,接过来就塞进了自己裤兜里。

方典和简跃进都没想到老吴会这么财大气粗,有了他打样,这两人也不好意思只给人家孩子一块钱的压兜钱了,于是小哥俩每人又得了四块钱。

不过,宋恂反倒跟他们客气了起来,坚决不让他们给孩子那么多压岁钱,只意思意思给每人兜里揣了五毛钱了事。

趁着摆饭的工夫,项小羽低声问:“你怎么还区别对待呢?收人家吴科学那么多压岁钱多不好意思!”

“老吴又不是真的发达了,怎么可能给孩子那么多压岁钱。”宋恂递给她一个“你好像不太聪明”的眼神,“那些钱根本就不是压岁钱。”

前年吴科学跟他们家借了四百块钱,捣腾人参和林蛙油。生意似乎还不错,半年以后就开始隔三差五还他一点钱,少则二三十,多则四五十。

这次也只是借着给孩子压岁钱的名义还钱而已。

“跃进,你调来海浦市也有两三个月了吧?你忙什么呢,跟老吴问了好几次,都说你出差了。”宋恂主动从双胞胎身边将简跃进拉走。

再让他继续看西洋景似的盯下去,他两个儿子就该不耐烦了。

“出去搞环测了,前段时间都在各县市打转。”简跃进还是没忍住,离开前伸手在其中一个小脸蛋上摸了摸。

“市里要修新铁路了?”方典插言问。

“不是,打算建机场。”

“!”宋恂一愣,赶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市里怎么一直没动静?”

他们外事办一直在关注市里的交通问题,海浦市除了一个军用小型机场,并没有民用机场。

外宾来市里参观访问,需要先搭乘飞机到省城,再从省城转乘火车,交通并不便利。

地区外事统战组和南湾县外办都收到过外宾的建议,希望海浦市能尽快投建一座机场。

不过,建设飞机场不是市里,甚至也不是省里能做主的,得服从国家的统一安排。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去年年底才有的消息,我们工程队就是为了这个机场项目才从省城调过来的。”简跃进解释道,“选址还没确定,你们市里暂时不会大肆宣扬吧。”

几人对视一眼,方典摸着圆润的下巴笑道:“市里快要热闹了,估摸着好多人过不好这个年喽!”

吴科学的新媳妇钟卉正给双胞胎刮苹果泥吃,闻言扭头问:“建机场对咱们市来说是好事,为啥过不好年?”

“要忙起来了呗。你以为建一个机场是什么容易事呢!”吴科学端着汤盆进来说,“要是这个消息传出去,估计全市的干部都得动起来。”

吉安和延安不听大人们聊天,只眼巴巴地瞅着钟卉手里被刮了一半的苹果干着急。他们其实已经会啃着吃了,并不想吃苹果泥。

“嫂子,不用喂了,他俩可以自己啃着吃。”项小羽将剩下的半个苹果切成小块,让小哥俩捧着吃。

今天聚会的这四家,吴科学还没孩子,方典和简跃进家的孩子都在省城,所以只有他们家的两个娃被带了过来,俨然成了这个屋子里的焦点,谁都要过来逗一逗。

延安对于大人的逗弄适应良好,偶尔还会互动一下,高兴了能发出嘎嘎的鸭子笑。

而吉安就谨慎多了,对女同志还好,可是对于吴科学和方典这两个大胖子,一直保持观望,尤其是这两个胖子总凑到他跟前“咯咯”地打响舌,把吉安烦得不行。

当吴科学的大脑袋再次凑到他跟前“咯咯”的时候,吉安皱着小眉头盯着他的嘴看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伸手按住对方的嘴,将他推了出去。

吴科学:“……”

这孩子……

钟卉张罗开饭的喊声适时响起,解救了尴尬的吴科学,也放过了被烦得不行的吉安。

*

几家人在吴科学家闹了一天。

后来项小羽还带着照相机在他们那栋小洋楼的露台上,帮大家拍了不少相片。

抱着孩子回家时,项小羽还在感慨:“老吴可真会享受,居然把一个糕点厂的办公室弄进了小洋楼里!那房子可真不错!”

“房子好是好,可惜人家钟卉不想在里面住。”

“为啥不想住?”

“跟那么多人在一个空间里生活,不方便吧。”宋恂猜测。

“嘁,筒子楼里的人岂不是更多?”项小羽畅想道,“换做是我,就把那栋房子当作筒子楼,房门一关安心过自己的日子。那不比筒子楼的环境好多了?还有花园和露台呢。”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整天傻乐呵。”宋恂笑。

“哎,我要把目标换一换了。”项小羽扒着他的手臂说,“二十年后,咱们别要四个轮子的小汽车了,换成带露台的房子可以不?”

宋恂一本正经地说:“行啊,不用等到二十年以后。过两天就能帮你实现!”

“别做梦了!”项小羽心知不可能,又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实现啊?”

“等咱们回了村,我在咱家新房的墙上搭个梯子,房顶上再放两把椅子,你要是想用露台了,就爬到房顶上去。风景比老吴的那个好,咱们这是海景房。”

项小羽翻个大白眼:“你就不会说点漂亮话哄我高兴高兴!”

“钱都在你手里攥着,房子是买是租全由你说了算。”宋恂笑道,“我说再多漂亮话,实现不了有什么用?要不咱俩换换?以后我管钱,保证天天哄你高兴。”

项小羽不接茬,笑着哄道:“不用不用,还是我哄你高兴吧。”

宋恂被媳妇哄得挺高兴的,次日去上班的时候,投桃报李地直接去了她三舅的办公室。

“苗主任,市里要建飞机场的消息你听说了吗?”宋恂找位置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问。

苗利民点头说:“这几年不是一直在张罗建飞机场嘛,不过说了几年了也没个准信。”

“省铁路工程局已经派了先遣工程队来咱们市里了。据说建飞机场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哦,那是好事啊。以后外宾来市里也方便了。”

宋恂想了想,低声说:“您现在不是在分管工业工作嘛,咱们可以去市里争取一下。”

“争取什么?”苗利民一愣。

市里建飞机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总不可能将机场建到他们南湾来。

“听说机场选址可能会在西郊,那边虽然是郊区,但也不是完全荒无人烟的。”宋恂在他身后的地图上点了点说,“我听说那边还有好几家工厂呢,包括一家拖拉机厂和一家日用化工厂,规模都不小。如果要在西郊修建飞机场,那些工厂八成是要迁址的。”

“你是说,将那些工厂争取到咱们南湾来?”

“都争取来恐怕不可能,但是争取一两家总可以试试吧?那些都是国有企业,尤其是拖拉机厂,规模和技术都很强。咱们县里现有的那家拖拉机厂我也了解过情况,好几年了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技术上的突破,省里和市里关于机械的展览会我这两年都参加过,并没见过咱们县拖拉机厂的展台。”

苗利民说:“咱们那个拖拉机厂的技术跟不上形势,已经准备下马了。”

“反正也是要下马的,不如跟市里商量一下,让市属国有企业和县属国有企业联合经营,咱们县里有现成的厂房和工人,即便需要扩建厂房,也有空余的土地。双方各取所需,还能让咱们县的下马工厂转产。”

“这样做对咱们当然好,但是人家市里的工人未必乐意来县城上班。”

宋恂无语道:“西郊那边都是大荒地,还不如咱们南湾县繁华呢,他们有什么不乐意的?”

“即便西郊再荒凉,人家那里的居民也是海浦市的户口。”苗利民起身对着墙上的海浦地图仔细辨认,跟他再次确认,“飞机场真的定在西郊了?”

“差不多吧,不过,市里没有正式公布前,谁也不敢保证。”

苗利民:“要想办成就得打个时间差,等到市里正式宣布选址的时候,兴许那些工厂的迁址方案也早已经定下来了。”

他在办公室里转了转,说:“走,咱们先去跟冯主任商量商量。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要想办就得尽快。”

宋恂却道:“我就不跟您去了,我管好县委办和外事办那一摊子事就行了,工业工作不归我管。我就是过来跟您提个醒。”

说着就摆摆手,跟对方告辞了。

他还想回家过年呢,工厂迁址哪是那么好谈的,修建机场的消息至今还没对外公布,估计得拖到过年以后才能有个结果。

*

每年春节,宋恂和项小羽是要回瑶水村过年的。

宋恂虽然没有插手争取拖拉机厂的事,但他还得在县里站好最后一班岗。所以只好由项小羽先带着两个儿子返回瑶水村,准备过年事宜。

宋恒和宋悦来了瑶水村插队以后,并没去知青点,而是直接住进了宋恂的房子里,所以当项小羽带着孩子回村时,家里被打扫得纤尘不染,连院子里的柴火垛都被有强迫症的宋悦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座小山。

“你们弄得也太干净啦!比我在家的时候还干净呢!”项小羽拉着小姑子的手说,“辛苦你们了。”

“嗐,辛苦啥呀,我俩比其他知青幸福多了!”

宋悦说的是心里话。

尽管她二哥不住在生产队里,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俩是宋恂的弟弟妹妹,又有项队长这门亲家在,即便他们同样需要与其他知青一起下地干活,可是社员们对他们这两个新手相当宽容,在生活上也得到大家颇多关照。

“你下地的时候是不是没带帽子呀?”项小羽在她的脸蛋上摸了一把说,“咱们这边的海风特别有劲,阳光也烈,不带帽子可不行。再这么晒下去,小心被晒得跟我爹似的。”

“我以前在城里没有戴帽子的习惯,下地的时候总是忘。”

姑嫂俩正在屋里说着话,延安就举着一个草帽颠颠地跑了过来,殷勤地递给宋悦说:“小姑,给!”

宋悦抱起侄子,在他的小嫩脸上狠狠地啾啾了好几口,“走,小姑带你们出去玩去!”

延安却不想跟她玩,从她腿上滑下去,呲溜一下就跑远了。

这是小哥俩断奶以后,第一次回瑶水村,见到什么都稀奇,手拉手在每个房间都巡视一遍后,又盯上了在院子里趴着的大黄。

县委家属院里也有几户人家养狗,不过宋恂和项小羽并不让他们过去摸,每次都只能远远地看着。

刚回来的时候,项小羽带着他们跟大黄打过招呼,大黄也在他们身上嗅闻了好半晌。

双方就算是简单认识了。

这会儿小哥俩一人捧着一个苹果跑到大黄跟前,想要讨好人家。

吉安一手将苹果递过去,一手去摸大黄的狗头,见它不拒绝,又伸着小手在大黄的软毛上摸了好几下。

延安看得眼馋,也想伸手去摸的时候,大黄的耳朵却突然动了动,从地上爬起来,就扭头对着院门外汪汪吠叫。

没见过啥世面的小哥俩懵了,把苹果往地上一扔,便拉着手往后退。

顺便随着大黄一起望向院门口。

此时,他们家院门口站着好几个人,最前面的两人一高一矮,正满眼放光地盯着他们打量。

延安被大黄吓得有点害怕,拉着吉安的手就想回屋找妈妈。

倒是吉安冲着大黄喊了一声:“小黄,别叫啦!”

等大黄稍稍安静下来后,他立在原地远远地冲着门口问:“爷爷,阿姨,你们找谁?”

只见那个阿姨笑眯眯地走到他们近前,蹲下身说:“我们是找宋吉安和宋延安的!”

人生头一次被人指名道姓找上门的小哥俩,懵懵地对视一眼,延安从哥哥身后探出脑袋问:“找,找我们干嘛呀?”

“带你们去坐小汽车的!”阿姨指了指停在院外不远处的吉普车,“你们坐过吉普车没?”

吉安摇摇头,而后趁着眼前阿姨没准备,憋足一口气,扭头冲着屋里大声喊:“妈妈,拍花子的来了!”

项小羽和宋悦姑嫂俩被他这大嗓门一起唤了出来,刚迈过门槛,便被院子里的阵仗钉在了原地。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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