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圣人是得了好处还要卖乖!”杨徽音轻轻去推他,眉眼却饧涩,又教圣上过来做她的枕头:“圣人如今可谓是志得意满,一点也不肯收敛。”
圣上襟怀半散,向来服帖的发亦有些乱,他斜倚胡榻,有一搭无一搭地抚捋膝头妻子的鬓发,笑吟吟道:“外面的事情朕倒是还能瞧见预兆,然而瑟瑟梅开三度,才叫朕意外。”
她再度有身孕,自己却不能在一旁照料,圣上总觉得有些内疚,柔声道:“瑟瑟这样辛苦,可有什么喜欢想要的么,但凡四境之内,郎君必定为你取来。”
“这不是才显得圣人宝刀未老么,”虽渐渐入夏,但是杨徽音最喜欢的还是蜷缩在郎君久违的怀抱里,她眸中湛湛,粲然有光,口中却戏谑揶揄:“郎君以后可不能太久,我听司寝说,那些金贵轻薄的东西可不如棉麻耐磨。”
帝后在这上面的用度并不节俭,她怀孕实属意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以为太医或许说错了,但想到郎君御驾亲征前的荒唐,又不禁面热。
圣上低声应承,旋即又听她道:“郎君,我虽然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但今日确实是有些别的事情,有求于天子。”
他本来以为不过是夫妻调笑,然而见她吃力起身面向自己,微微正了容色,声音仍温和:“瑟瑟,你说就好,何必言求呢?”
有些事情已经在杨徽音心中盘桓了几日,只是又不好明说,她纠结了许久,决定还是与郎君私底下坦诚。
“郎君,你在边塞,有没有觉得哪位相公家里的娘子可以配与伯祷?”
她之前总觉得伯祷还小,国舅么,皇后之弟,东宫之舅,又是年轻将军,前途无量,总有好人家等着挑选的,可是仓促之间,她一时也不能寻到太好的人选。
倒不如教圣上瞧一瞧,看看郎君愿意朝中哪一家与外戚联姻。
圣上乍听此言,忽而笑道:“瑟瑟不是讨厌乱点鸳鸯谱,怎么今日自己点起来了,是朕的泰山岳母着急了?”
“人家正烦心,圣人还来调侃?”她啐了一口,神色间难免忧愁:“阿娘是催了几回,可我也懒得管他,郎君,要不然叫他去外面再历练历练罢,年轻人,吃些苦也是应当的。”
她闷闷道:“我瞧他似乎有些学坏了……总往长公主府上去,不是打猎就是饮酒。”
圣上平日里很少见她关心家中子弟的升迁,帷幔间柔情蜜意的时刻还来问不相干的男子,心下微微一动,便知道她苦恼的关键所在。
“瑟瑟是觉得朝阳成了婚,伯祷还这样不知道避嫌,有些不开心么?”
圣上轻轻啄了啄她手,笑道:“须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什么出格事也没做,朕也不好管。”
他有些迟疑,轻叹了一声:“朕也似乎有些对不住这位妻弟。”
“圣人都知道了?”杨徽音愕然,随即又疑惑:“郎君又不抢他的妻子,还许他出征随军,回来后加封自是不必说,哪里对不住他了?”
“说不得朕有一天,还真抢走了他的妻子,”圣上与满眼疑惑的妻子四目相对,无奈轻笑:“瑟瑟,朕也是有私心的。”
她疑惑地“嗯”了一声,“郎君有什么私心呀?”
圣上随手在她额间一点,好笑道:“天子能后宫三千,朝阳与朕同为太后骨肉,如何不能,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罢!”
正如皇帝可以从年少时一直选秀选到年老,公主们自然也可以,天家的观念里,只有权势地位的高低才能决定夫妻之间谁来顺服,一纸婚书几乎约束不住忠贞。
杨徽音早知如此,但她忧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宇文将军如今也不是没有实权的内廷侍卫,旁人都盼着将相和,万一为了争风吃醋而教圣人左膀右臂失和,妹夫与妻弟,郎君又选哪一个?”
圣上不愿意去管这些,他淡淡道:“朕与其操心她的风流债,不如多活几日,就是待她好了。”
她能明白的隐患,圣上自然也早有察觉,然而今上雄健,朝阳长公主便不会重复当年郑太后为人强夺的命运,甚至可以自己取舍,到底二者择其一,还是都收入囊中。
……
朝阳长公主府近来又重新热闹起来,除却长公主在圣上面前的荣宠不衰,也有宇文将军在朝中煊赫的缘故。
但是近来,长公主却很难有玩乐的兴致,比丈夫出征时更要心绪不宁。
这些年里,宇文冕虽然并不像圣人般遇见皇后之后,时不时有几句甜言蜜语,反倒是将古板进行到底,但在床笫之外,一直待她千依百顺。
夫妻两个倒也能相敬如宾,除却近来,他归朝之后似乎是察觉到了外人的觊觎,愈发凶悍起来,有时候门外传禀车骑将军又来拜访,他便是不狠狠与她燕好,也要笨拙地在她身上留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她起初哪怕觉得这样见客有些不体面,但拗不过,也还是顺从他了,谁料伯祷确实瞧见之后面色铁青,甚至说不多几句话便拂袖而去,但是过几日,他又会登门拜访。
偶尔这两位战场上的同伴相逢,还会冷嘲热讽彼此。
一个说对方不知礼数,另一个却道年长色衰。
明明她与这位国舅爷每次相遇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却在家里无言中掀出醋海惊波。
尤其是宫内长久的平静无波,更宣示了太上皇与今上待她无底线的纵容。
——但凡她情愿,怎么不能呢?
阿爷很喜欢她肖像阿娘少女时的地方,貌美和开朗,或许偶尔有一点娇气,但殊不知,她生平际遇,最像的还是阿娘面对情感的苦恼。
太上皇或许知道,但无论是出于在女儿身上弥补当年太后的无奈命运之心,想要她选面|首一般决定丈夫的去留,还是要试探这位宇文将军能否护住妻子,对此一直不闻不问。
她偶尔去清坞散心,守门人说起,昨日他又来了。
一个因为亲情常常克制自己情爱的女子到了一定年纪,看待少年孩子气的追求还是有几分宽容在的,除却苦恼,还有几分艳羡他的勇气与无畏。
若圣上一直无子,她并不愿意顺从阿爷的心愿,嫁给一个将来把握朝政的权臣,情愿将所有的心事都藏起来,皇家里一生未嫁却快活度日的长公主还少么?
但是杨家的这位年轻郎君,却并不似父亲般斯文有礼,反倒颇具野性,不受束缚,也不惧任何流言,总是费尽心思地接近她。
即便什么都没说,但是透过那一双眼睛,却什么都告诉了她。
那种不一样的情愫,仿佛是看见心底年轻时的自己,又似乎是寻见前世姻缘般的悸动与叹息。
长公主吩咐人牵了马过来,孤身散心,然而等她回过神来,自己随着马儿奔走,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所幸远处的清坞炊烟袅袅,她不至于寻不见归路。
然而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似风一般掠过,转眼间,那白袍少年已经到了她眼前。
“殿下是迷路了吗?”他勒转马头,指了指相对更近处的一间精舍,“眼瞧也到了快用膳的时候,我烤肉给殿下吃罢。”
朝阳长公主见他忽然从林中到她身侧,忽然面上就冷了下去:“你在这里守株待兔了多久?”
杨怀懿却泰然自若,指了指附近:“大家赏赐时问我有何求,我要了这片林子,省得将来盛世承平,没了纵横驰骋的地方。”
朝阳长公主嗤然一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亏得圣上也纵容他,不怕宇文冕生气么?
杨怀懿闻言轻笑,他翻身,轻轻巧巧下马,径直为长公主执缰绳:“殿下说的是,末将还以为这狼子野心,旁人皆知,唯有殿下不知。”
她手里握着马鞭,却不曾向他身上甩,只是语气平和道:“车骑将军,本宫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
朝阳见他只来牵自己的马,微微蹙眉:“哪里当得车骑将军弃良驹来为我执缰。”
郑太后的好容貌教天家后代受益匪浅,风姿神秀,却不易显老,她至今还是青丝乌黑稠密,与少年郎站在一处也不显老。
杨怀懿纵然现在身量高大,然而此刻如幼时一般仰视,依旧觉出她光彩照人。
“它会自己随着的,”他毫不在意随自己多年的马,果然是引她来烤肉的地方,东西都是备好了的:“我这个人心悦殿下,做马夫车夫,与做车骑将军又有什么分别?”
现在已经成为国舅私产的屋舍,早有婢仆将一切预备好,只消人切割炙烤即可,于林下享受翩然乐趣。
朝阳长公主本不欲过来,然而想到两人也难得有说开的契机,身上又有阿爷相赠的匕首防身,并不惧怕,施然落座,如玉一般的娘子,姿态亦如玉一般温凉疏离。
他大约是真心诚意回报她当年款待的热情,并不叫旁人进来,自己取了锋利匕首切割小块,撒了一点盐在火上炙烤。
新猎来的肉质鲜美,撒一点调料便很有滋味,朝阳的手边还有一盏蜂蜜酒,是她喜欢的风味。
杨怀懿烤好了一小碟,待炭火逼出来的油噼里啪啦作响,便递给了长公主。
“我去祁连山的时候,大雪封山,有时候便得自给自足,”他面容上浮现开朗的笑,一望便知道是个有活力的男子,这和宇文冕常年的古板固然不同,他回忆道:“当时练就一手剥皮手艺,今晨等着殿下的时候,活做完了,还未过午。”
他毫不否认蓄谋已久,朝阳长公主没有接过他的碟子,目光中含了些审视意味:“你在我府上安插了眼线?”
“那末将怎么敢,不过是苍天见怜,候了殿下十日,便将殿下候到了,”杨怀懿见她纤手搭在碟边推拒,恭敬跪在她面前,似有举案齐眉意:“殿下请用。”
孤男寡女,不合礼仪,但是他一举一动,却又谦卑极了,除却那双明亮的眼睛始终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叫朝阳长公主也有些许不能坦然。
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但还是不解。
“伯祷,你站起来,”她叹了一口气,“我有几句话想要和你说。”
他固执己见,“殿下尝一尝我为您烤的肉罢,不比宇文将军的手艺差。”
“和烤肉没什么关系,你先起来,”她身量纤纤,说起话来却也是不容违逆的有力,同她的动容与悲悯有些许不衬:“我说完这些,你未必有心情再做这个东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