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与太后要是能接受比女儿年纪小了十五岁的驸马,那可真是足够开明了。
圣上知她取笑自己不切实际,也不过是面色平淡,玩笑道:“青史上许多种种,原超乎寻常人想象,瑟瑟也不必对伯祷期许太低。”
“是圣人期望太高,”杨徽音不反对圣上荫庇弟弟,但往往宠爱太过的皇后母族,总是难得什么好下场,她柔声道:“我要是想要什么,会和郎君主动说的,我作为他亲姐,当然也盼着他出人头地,然而揠苗助长,他这样年轻就被寄予厚望,很难说将来怎么样。”
她被热汤浸暖的手浮现云霞一般的散红,正弯身去试温,却被郎君自襟怀探入,握取一片月。
“哪有你这样不正经的皇帝?”她猝不及防,像是被迫仰颈的天鹅,极轻地埋怨道:“人家在和郎君说正经事……你少吃些,就不能让一让阿菽么!”
“瑟瑟不是不愿意再亲喂,那岂不是饮一回少一回,”圣上饮毕,促狭道:“所以朕让人将他抱出去,等将来就不好糊弄了。”
她目中潋滟,含一片情,然而嗔道:“我才服了药止住,偏你又疏通,那我这些苦汁子不是白喝了么?”
圣上闻言方止,然而却握住她柔腻的腕,目光落在她身上,绵长悠悠,叫她都能觉察出那份情与热:“瑟瑟,过来坐。”
她随手拂开潋滟热汤,瞥见内里就要转头,气急败坏:“这教人怎么坐得下!”
圣上不施以强硬手腕拽她,却也不肯放过皇后,她在郎君的注视下矜持也矜持不成,便只好赌气又回转,恶狠狠瞧他:“今日叫郎君也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
圣上到了皇长子满周岁的时候才决定赐名为萧子懋,册立为东宫,与皇后携太子同御太液池,令诸臣观太子周岁礼。
今上弥爱杨后,至今宠不衰,随国公府随势而起,子弟受荫入朝者渐多,臣子们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写文作赋,恭维皇后与太子前途的光明一片。
杨文远算得上是激流勇退,圣上准许他早早回家含饴弄孙,然而他卸去官位,再处昔日同僚之中,进退却更自在,并无惭愧怯色。
皇帝宠爱皇后,而杨氏的手中又握有皇子,等将来杨家的后辈有一二出色者平步青云,在座权贵,又有哪个敢忽略太子的外家?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亲创业,他这一辈的守成到此已经功德圆满,接下来就看这些少年郎的了。
杨怀懿虽然也不是能够参与宴会的实权大员,但圣上破例,许他随父母一道入宫观礼。
云氏对自己这个好武的儿子一概没什么辙可想,但是宴会上见他总往圣上近旁张望,不觉轻轻去拍他的头:“你今日只需要规规矩矩用膳喝茶,少东张西望!”
杨怀懿既没有不服母亲,也不曾放弃自己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对生母道:“阿娘,您觉得长公主殿下生得可美么?”
国朝的宗室里,不仅仅是那些近支的皇子王爷没有几个,连带长公主也少得可怜。
云氏望了一眼上首,太上皇与郑太后游历东海归来,也来参与东宫册立的盛典,中宗仅在长安的女儿和静大长公主正在为太子添礼,而太上皇的爱女朝阳长公主手里拈了份量不轻的金项圈,她风华正茂,姿容秀丽,很有郑太后当年的风采。
“朝阳长公主殿下自然是贵女的典范,”云氏看了一眼自己牙还没有长齐的儿子,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他的后颈:“你一个牙还没换完的小子,敢对皇室女眷评头论足,也就仗着圣人是你姊夫!”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杨怀懿径直看向她,见朝阳长公主也握着金项圈望了望这边,连忙低头饮酒,只是颊边肖似皇后的酒窝若隐若现,“以后我给您寻得的儿媳,和她一样好看,阿娘会喜欢吗?”
云氏头痛儿子童言无忌,连忙制止了这个话题:“你将来婚娶只要门当户对就成,好不好看阿娘可不管!”
杨怀懿老实下来,然而却见一妙龄少妇向帝后致礼,随后将东西递给了朝阳长公主。
之前宇文家闹出来的事情沸沸扬扬,与随国公府又是沾亲带故,杨文远也留意几分,疑惑地自言自语:“宇文家那位娘子听说是圣人赐婚,嫁给了同为寒门的郗家,怎会出现在长安?”
郗家原本寒微,甚至饥荒年间犯上作乱,后来因为有一位将领归顺朝廷,愿与手中流民悉数归顺,奉命北上与宇文氏合力抗击外敌,因此这一年间逐渐显贵。
宇文氏同样凭军功跻身朝堂,论起来早先也是贩盐卖马的土匪贩子,于是圣上问过了皇后,玉成此事。
只不过此刻这位夫人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此处,在边境才对。
然而下一刻却听得圣上朗然一笑,叫人为这位郗家的新妇赐座:“宇文将军人在边关,倒还惦记着皇长子生辰。”
宇文意知已经梳了妇人头,她一贯巧言,说起话来总比哥哥更能迎合皇帝的心意,她没有即刻落座,反倒是含笑应答道:“这哪里是哥哥的功劳,不过是殿下本身便有福气,是以边关奏捷,妾日夜兼程入京,正巧赶上罢了。”
圣上特意传了蠕蠕有意娶国朝公主和亲的话给宇文冕,自然是盼着他早立战功,饶有兴致地问道:“朕一时间想不起来封赏宇文卿家些什么好,等阿冕回了并州,可有什么想向朕讨要的么?”
四周一时沉寂,连郑太后都不再逗弄怀中的太子,向天子与她投来询问目光,宇文意知心中早有准备,遇此等大事也是不慌不忙,她站起身向天子再拜,笑意盈盈。
“妾兄一无所求,伏愿上皇与圣人以朝阳长公主赐婚,妾兄必定感激涕零,万死以报天恩!”
宇文冕似有几分木头化成人形的无趣,然而宇文意知常年在宫中读书,却是一个聪颖且不拘小节的姑娘,她这样直白,欲在太子册立宴上的好时节喜上添喜,圣上倒不好直接拒绝。
太上皇已经不问朝事许久,是以今日甚少开口,然而女儿的婚事,他不免侧身颔首询问:“朝阳,你的意思呢?”
朝阳长公主自从宇文意知刚到圣上与皇后身边时便有些预感,然而却没想到会这样突然,她抿了抿唇,犹豫不能言。
——她做了二十余年的帝皇爱女,若要应承,便须得辞父别兄,总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
然而宇文冕待她,确实也是一片真心,他们从小几乎便是形影不离,后来他辞京赴任,常常让驿使送些并州风物来,书信却少,竟也有几分望月思念的惆怅。
才做了太子的阿菽不知道自己的周岁宴发生了多少事情,他待在祖母的怀中,被朝阳长公主手里的金项圈吸引,欢快地“啊啊”发出声音,随即收获到母亲不善威胁的目光,闭口不言,只转动那乌溜溜的眼珠。
空气中静得就是掉一根针也听得分明,过了良久,她才从父母的身边起身向外退了几步,行礼颔首:“女儿听爷娘和圣人的安排。”
但凡女儿家应允与推拒,总是有一点含蓄的技巧在,若有那么两三分情意,便听父母的安排,若郎有情妾无意,自然是说还想留在父母身边多侍奉几年。
郑太后虽然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可是也真心盼着她能嫁给一个喜欢的郎君,启唇一笑:“宇文冕这孩子自幼便喜欢与你亲近,也算是我与你阿爷看着长大的了。”
太上皇心中早有决断,听妻子这样说起,面上多少浮起些笑容,吩咐圣上道:“今日内廷大喜,皇帝何不给了这个恩典?”
此言一出,臣子们便知上意,见宇文将军的亲妹妹谢恩,连忙也说些祝贺的话。
——其中甚至不乏当初赞成和亲联姻的。
场面一时欢腾,竟然也没有监察百官礼仪的人发觉,男席一侧有一只杯子跌落。
杨徽音坐在郎君身侧,头戴十二花树,保持这优雅仪态也实属不易,她偶尔举杯饮酒,颊上粉白,是玉一样的莹润。
她在内廷,也每日精心妆扮,只是那石榴娇的口脂与轻薄的胭脂,并不如她饮醉后的朱颜酡红。
美人不胜酒力,桃腮带赤,鬓边步摇微微晃动,端得是风流不胜,惹得圣上关怀:“瑟瑟是不是有些醉了,若身上觉得不适,朕先同你回转立政殿去。”
杨徽音知道自己量弱,然而饮酒几回下来倒也清楚了自己的酒量,摇了摇头,声音里还有些轻快的甜意:“郎君没事的,我今日高兴呀。”
圣上见状便随她去,只是不教命妇再敬酒,叫她坐着先缓一缓,低声笑道:“瑟瑟便是这样,量弱又贪杯,等回到殿里,朕和你咱们两个人喝不好么?”
杨徽音这时节没醉,觉察出他不安好心来,慢启秋波,嗔了他一眼,然而余光四顾,却不禁有些疑惑,招来婢女轻声问道:“伯祷呢,这孩子往哪里淘气去了?”
宫人一时看顾不到,便去问询云氏夫人,说五公子觉得气闷,出去散心了。
宫宴上小孩子跑丢,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杨徽音略微有些懊恼,低声吩咐宫人跟着去看看。
“远远看着就好,”圣上笑着安慰半醉未醉的皇后,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叫杨徽音有些不懂:“伯祷大约是有些难过,小孩子么,叫他自己出去走一走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