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也算得上是一桩神奇的事情,原先虽然它悄无声息地到来,但是帝后起居如常,也不见什么不好,但是从太医们的口中得知了它的存在,便立刻紧张万分,坐卧不是了。
杨徽音在生辰宴上干呕,便看在这一点上,紫宸殿与立政殿近来也不敢做些什么海鲜河鲜的东西奉上来,然而过了没几日,皇后自己又想起来吃鱼和虾,一点也不恶心。
她能吃得高兴,别说是膳房与服侍的宫人,圣上自己都松了一口气,宫中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新生婴儿的哭啼,这不仅是喜事,还容易叫人乱了手脚,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上一位有孕的还是郑太后,然而她出了正月便与上皇相携出游东海,日子惬意,闻皇后有孕也不见返,只是令人送了一封家书回来,聊表对圣上与皇后的祝贺。
本来内廷后妃虽然允许与家人常常相见,甚至妃子偶尔能出宫,但是皇后才嫁进宫中不久,随国公府对于入宫这件事情也持谨慎态度——原本皇后一月也只回家两次,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一旦嫁人反而亲热起来,显得随国公府很不懂事,有媚上的嫌疑。
不过如今皇后有孕,圣上还是格外优待,准许皇后的生身母亲可以久住宫中,至于随国公夫人,偶尔也能入宫探望。
随国公府接到这样的恩旨自然是千恩万谢,但是杨徽音却知道圣上私下里的刁毒。
“瑟瑟的亲生母亲在家中也不过是安享奉养,伯祷渐渐长大,日间在学堂和武师那里最多,倒不如叫她进宫来陪一陪你。”
圣上本来对内宅妇人的事情不大感兴趣,但是毕竟做了人家的女婿,也偶有体贴的时候:“不过皇后娘子又不愿随国公夫妇和离,偶尔叫她入宫来瞧一瞧你也无妨。”
杨徽音本来有些舍不得叫母亲进宫,但想一想阿娘在府里确实没什么事情可做,阿爷也是瞧在皇后的面子才多在云慕阁里住,只要她一直在正宫娘娘的位置上,请母亲进宫作陪几月也不是什么事。
云氏入宫之后随居在立政殿,她还常常念起圣上这个做女婿的好处,见皇后做了新妇后愈发娇妩,心底大概有了影子,本来内侍省为皇后母亲安排另有居处,但是云氏最后还是住到了侧殿陪侍。
她生养过两个孩子,只是不如皇后这样倍受呵护,多少有些经验,“娘娘这一胎还安稳吗,日常起居可有不适?”
杨徽音这些时日过得也十分舒心,摇摇头,含笑道:“它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我吃什么都不见它抗议,圣人自己都说这小家伙不知道有没有葡萄大,但他倒是当心极了,近来规矩得很。”
圣上自那夜之后一直在两人中间加隔了一条柔软的衾被,似乎有意同她楚河汉界,分隔开来,然而她却抗议,暮春本来便是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她连现在的衾被都要更换,哪里允许皇帝再加?
更何况,若圣上当真想做些什么,一条丝被,岂能拦得住皇帝?
云氏松了一口气,但是瞥了女儿几眼,板起脸道:“圣上规矩,娘娘也得规矩起来才好,这些时日最是要紧,便是新婚燕尔,也不许贪图享乐。”
皇帝她不好劝,也只好来唠叨皇后,瑟瑟正是才知道滋味的时候,若是守不住身出事,圣上只是懊恼几日,说不定还与皇后关系渐远,但是她的瑟瑟却要承担伤身之苦。
“阿娘把我瞧作什么人,”杨徽音想起郎君的话,轻声辩解道:“不过太医说三个月之后若没有出红等不适,有一点也不妨碍我养身子。”
云氏内宅沉浮多年,知道能有此一问,必然是圣上出口,皇帝不愿意捱过十几个月去再享受,总是阻挠怕也有新人借机生事,分去天子的宠幸,为皇后恩宠计,她也就不便忠言逆耳了,只好沉着脸关怀道:“真是新婚……也该小心些。”
杨徽音对此却也不见满意,她嗔怪道:“我要是这样说,阿娘一定说我不知廉耻,该好好读一读《女诫》,但是圣人要这样,阿娘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底谁才是阿娘亲生的骨肉?”
“那怎么能一样,你是我肚皮里生出来的,怎么说都无妨,圣上便是女婿,你耶耶都不敢违逆他,我一个内宅妇人,又能管得到哪里去?”
她与圣上终究是没有血脉的亲戚,君臣的名分更要紧些,她横了女儿一眼:“我也有些窝里横,只能来管教皇后一些罢了。”
杨徽音也知晓母族的为难,圣上只是待她好,顺带对随国公府也客气,然而这十年的苛刻与君威,原也不能随着她做了皇后消除,莞尔宽阿娘的心道:“圣上又不是动不动就要杀人的,他是我的郎君,阿娘有些时候不必太客气。”
云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又不说话,惹得杨徽音好奇追问,才勉强道:“多亏是你自己情愿,圣人待你也好,说起高攀人家,我多少也有些难受。”
帝后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年龄与眼界认识的差距变得逐渐不好,相反,圣上大概有意弥补年岁更小的妻子,对她几乎有求必应,任由她在内廷横行,云氏便很少想到这些。
然而一想到随国公府只能跟随皇后的恩泽而兴衰,对她在宫内没有半点帮助,不由得想到了从前的自己,门户不对,原是一件容易吃亏的事情,娘家的兴旺与否对于女儿在外的荣辱几乎起不到一点作用。
“我这个做外祖母的没有什么别的用处,娘娘生产应该在初冬,等咱们东宫满月,我绣些老虎的衣裳,少用刺绣,殿下冬日里裹在身上也舒服。”
圣上三十余岁有子,底下的人知道皇帝期盼东宫,都变着花样奉承,杨徽音最近没少听到这种话,不觉失笑纠正,撒娇道:“阿娘,圣人说这一胎大约是位小公主。”
云氏不解,继而稍微有些失望:“太医瞧过?”
“是圣人自己诊断的,说是太后娘娘怀圣人时吃了不少苦头,宫里千金的补品流水一样吃也不见好,但怀着朝阳的时候便安逸顺遂,连干呕都不曾有过。”
杨徽音如今有孕两月,她觉得日子过得还挺舒坦,容貌也没什么变化,也就信了郎君的话:“有一个像是朝阳长公主那样的女儿多好,我小时候可羡慕长公主了。”
她与长公主同月同日出生,却很小便见识到了人与人是能有多么不同,朝阳因为父母的宠爱,活得恣意洒脱,超出世俗规矩,如日月一般耀眼,这一点遗憾难免也有补偿到自己女儿身上的意思:“东宫总会有的,圣上倒也不曾失望。”
内廷的眼睛都在皇后尚未坐稳胎的小腹,云氏却有些明了圣上担忧的意思,只是不便与皇后明说,笑吟吟道:“也是,圣人年富力强,要再与娘娘有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宫内也只有大事才有女官来请皇后拿主意,仿佛皇后也就只剩下了养胎一件大事要做。
杨徽音自从被圣上接到身边后,更是很少与母亲这样亲近过,很满意郎君的顾惜,然而渐渐过了圣上三十一岁的万寿,她就觉察出来一点苦恼来。
——她月份渐大,圣上偶尔也有些按捺不住,夜里便不好与她同寝,有时候会宿在紫宸殿,只有白日过来,可是又不放心她夜间起居,只能托付岳母来管束妻子,阿娘与偶尔入宫探望的嫡母宿在侧殿,对她的约束,可比圣上严厉多了。
皇后怀身辛苦,想偶尔加餐,圣上便没有过不赞同的时候,虽然不劝膳,可瞧见她称心如意便会高兴,生怕她因为孕吐吃不下,但云氏过来,特别随国公夫人也来的时候,立政殿里就彻底杜绝了夜宵这一项,平日里她嘴馋,就算馋哭了也不能吃。
皖月偶尔也能见娘娘为着一道菜哭起来,也有些心疼,甚至不能劝,越劝皇后的眼泪便越多。
然而这一日她却见皇后哭过后对镜梳妆,甚至还很有兴致地挑拣衣裳,不觉有些纳罕:“娘娘往哪里去?”
“还能去哪,自然是紫宸殿。”杨徽音哭过许多次,彻底知道母亲们不许她多吃的决心,心里还恼着宫人不肯听自己的话,梳妆的时候还含怨:“阿娘总不肯给我吃饭,郎君在紫宸殿总不会心狠,不给我吃的罢?”
“那您也不必穿戴这样华丽的衣裙呀,”皖月上下打量了皇后几回,轻纱堆叠,映衬的美人很有几分艳色,打趣她道:“为了多吃一口,娘娘连这样的工夫都肯费,夫人少顷又要生您的气了。”
圣上原先总拿三个月来威胁她安分,把她吓得不轻,老实如同鹌鹑一般,乖顺了一个多月,然后近来两人同榻也相安无事,她就逐渐放下戒心,重新拿他当个十足的正经人,只知道待她百般温柔。
以至于她想到圣上,第一反应不是郎君絮絮叮嘱时的温柔与欺负她的满腹坏水,竟是想到了香喷喷的醉琼叶和燕窝酥。
想着想着几乎要流口水,如青竹般雅致的郎君伏案时大约也想不到他在妻子眼中有时候等同于一块烤得焦香的馒头点心。
“阿娘坏得厉害,与圣上有关的事情她从来不说半个不字,”杨徽音气哼哼道:“叫膳房做几样拿手的菜,圣人这两日总是为朝政忧心,我身为皇后,难道不该肃容严妆,好生劝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