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某天早上,陆家搬进了新别墅。
司机恭恭敬敬地打开后座车门,陆锦延从车上跳下去,由于腿长还够不着地面,落地时不小心晃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身形。
身穿白裙的苏玉姝从另一边下来,见儿子差点摔倒,下意识想要过去抱他,眼角余光瞥见丈夫下车,又生生克制住了,只柔声提醒道:“小延,慢一点。”
陆锦延回头看她一眼,用稚嫩的童声一板一眼地回道:“好的,妈妈。”
“走吧。”陆易明整了整西装领结,率先迈开脚步走进别墅。
阿姨带着陆锦延上楼,他的房间在二楼,与父母的房间隔得很远。
他走进去看了一眼,和原来的房间基本没什么差区别,便索然无趣地坐在床沿边发呆。
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陆锦延这才“噔噔”跑下楼。
苏玉姝正站在院子里打电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立即挂断电话,蹲下身子轻轻抱了抱儿子:“小延喜欢新房间吗?”
陆锦延点点头:“喜欢。”
就在这时,他听见别墅外传来一阵嬉笑打闹声,不由被吸引了。
苏玉姝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语气温柔:“小延想出去玩就去吧,记得午饭前要回来哦。”
陆锦延想了想:“那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出别墅,寻声走近隔壁那栋房子。
嬉闹声越来越近,他推开虚掩的外门,只见两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正在玩赛车。
一旁的保姆眼尖地发现了他:“哎?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长得这样帅气!”
“您好。”陆锦延挺直小身板,礼貌地回答道,“我们家是新搬来的,住在隔壁。”
保姆见他一身名牌,教养又好,心知是一位富家小少爷,热心地问道:“那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
保姆的孙子也喊道:“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玩具赛车对陆锦延来说有些幼稚,他也从来不玩这些玩具,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其中一个孩子将手中的赛车递给他,转身往外跑:“我们出去玩吧,外面地方更大!”
陆锦延接过玩具赛车,忽然抬眸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
铁制的窗子后面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见他远远望过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缩了下去,瞬间消失不见。
虽然只有匆匆一眼,但那双琉璃水晶一样的眼睛却映在了陆锦延脑海中。
正好陆易明最近一直忙着公司的事,很少回家,他也难得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陆锦延开始频繁往隔壁那家院子去,有时候跟另外两个大孩子一起玩,有时候只是坐在院子里朝二楼窗户看去。
又一次隔空对视,他发现那扇窗户后的人,好像是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小的男孩。
他不明白,为什么男孩每次都躲在窗子后面看他们玩,难道男孩的父亲比他的父亲更严厉?
这天,陆锦延忍不住问保姆的孙子:“二楼那个房间里住的是谁?”
“哪个?”对方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那个房间啊,住的是姜叔叔的儿子,这是他家。”
陆锦延追问:“他爸爸不许他下来玩吗?”
保姆的孙子冲他挤眉弄眼:“姜叔叔不喜欢他,所以就把他关起来了。”
陆锦延皱起了眉头:“关起来?”
“别管他了,我们继续玩赛车吧!”保姆的孙子率先跑了出去。
然而这一次,陆锦延没有跟上他们,而是独自往里走去。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看到这个家的主人,家里唯一的大人就是保姆,所以他大着胆子走进了别墅大门。
这边的别墅布局都差不多,他在心里估摸着方位,直接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房间前。
他站在房门口,试探着拧动门把手,“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陆锦延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一间光秃秃的房子映入眼帘,中间的一张床上睡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不由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终于看清了男孩的模样。
男孩的脸和他手掌差不多大,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下巴尖尖小小,长长的刘海搭在额前,垂下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投下一片阴影。
不知怎么的,陆锦延想起了妈妈以前给他讲过的睡美人童话。
他就这样站在床边,认真仔细地盯着男孩的睡颜看。
半晌后,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姜聿白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睛很大,衬得脸更小了,像一只漂亮的洋娃娃。
两人四目相对,下一瞬,姜聿白动作飞快地蜷缩至床头:“你、你是谁?”
“别怕,我不是坏人。”陆锦延回过神来,往床边走了一步,自我介绍道,“我就住在隔壁,是你的邻居。”
姜聿白又往里缩了缩,害怕到口齿不清:“门、门锁起来……”
神奇的是,陆锦延一下就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门没锁,我拧开后就进来了。”陆锦延停下脚步,用刻意伪装的老成嗓音放松他的戒备,“我每天都看到你趴在窗子前,你想出去玩吗?”
姜聿白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让,爸爸不让……”
陆锦延四下打量一圈:“那你就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吗?”
姜聿白迟疑地点了点头,葡萄大小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惶不安。
很像他去年养过的那只小白兔,后来被父亲强行送走了……
陆锦延还想再说什么,但楼下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他只能先放弃,倒退着往门口走:“我下次再来找你。”
他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别墅,走到院子里时,不经意间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
那个小孩果然又趴在窗户前,两只小手抓在窗户栏杆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会再来的。
从有记忆开始,姜聿白就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每当他抬起头,只能看见一方被窗栏割成一条一条的天空。
第一次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有人玩耍时,他把头往栏杆的缝隙里钻,想要挤出去和他们一起玩,然后他就卡了一整个下午。
那次爸爸发了很大的火,吓得他大哭不止,最后被关进禁闭室里,哭得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他又回到了这个房间。
阿姨告诉他,爸爸喜欢乖孩子,叫他听话一点,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了。
可是长多大才算长大了呢?
姜聿白只会掰着手指数八个数,数到八又要回到一重新数。
但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有了新的期待。
陆锦延没有让人等太久,隔天房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姜聿白从地上爬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看。
陆锦延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吃糖吗?”
姜聿白的目光落在糖上,神情有些犹豫。
陆锦延见状,直接拉起他的手,把大白兔奶糖放到他的手心里。
姜聿白不再犹豫,抓起糖就往嘴里塞,被陆锦延眼疾手快地抢了下来。
“我给你剥。”向来有点洁癖的人,一点也没介意糖纸上沾的口水,动作很快地剥开胖乎乎的奶糖,重新塞进他嘴里。
姜聿白小心地用舌头舔了一下糖,尝到甜味后又舔了一下。
白白嫩嫩的脸颊因为含住奶糖而鼓了起来,陆锦延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好吃吗?”
姜聿白的眼睛弯了起来:“嗯嗯!”
陆锦延的心情莫名也变得很好。
真好哄,一颗奶糖就这么开心。
这样想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被另一只软乎乎的小手牵住了。
姜聿白拉着他的手,把他往窗户旁带,又努力搬来一只小板凳,让他跟自己一起站在凳子上看窗外。
陆锦延看了一会儿,望向身旁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孩:“你真的不想出去玩吗?”
姜聿白点点头,又摇摇头,很小声地回道:“爸爸不喜欢。”
陆锦延第三次来的时候,姜聿白主动跑上前去牵他,语气开心得飞起来:“延延!”
“要叫哥哥。”陆锦延反手牵住小手,认真纠正道。
姜聿白脆生生地改口:“哥哥!”
小孩的嗓音奶里奶气的,因为长期不和外人交流,不太会说长句子,但是他教喊什么就喊什么,乖得不行。
“哥哥,糖。”纤长浓密的眼睫忽闪忽闪,姜聿白开口问他要糖吃。
陆锦延低头说:“在口袋里,你自己拿。”
姜聿白立即将手探进他的口袋里,另一只手还紧紧牵着他没松开。
第四次,陆锦延给小孩带了一块小蛋糕。
蛋糕揣在兜里,被体温融化了一些,看起来不太好看了,但姜聿白还是非常开心。
他坐在地上,用两只小手捧着蛋糕小口小口地咬,脸颊一鼓一鼓的,吃得鼻尖沾了白白的奶油,脸颊上也蹭了细碎的蛋糕屑。
陆锦延从小就被教导要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但这一刻,他莫名觉得眼前的小花兔子很可爱。
“第一次吃蛋糕吗?”陆锦延从兜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颊和嘴角。
姜聿白点点头,眼睛又弯成了月亮。
陆锦延心里愈发觉得他可怜,不仅被关起来不让出门,甚至连蛋糕都没吃过。
吃完蛋糕后,姜聿白又往陆锦延的口袋里伸手,还想再找蛋糕。
“没有了。”陆锦延捉住他的小手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不过我家里还有,你想去吃吗?”
姜聿白眨巴着大眼睛望他:“不让出去。”
“没关系,不会有人发现的。”陆锦延信誓旦旦地保证,“吃完蛋糕我就送你回来。”
这里的别墅都有一个侧门,只要他们走侧门,就不会惊动大人。
到底是小孩子,尽管被保姆再三叮嘱不可以乱跑,面对蛋糕的诱惑,姜聿白还是动摇了。
时隔许久没有出门,连迎面吹来的风都觉得新奇,但他还是乖乖牵着陆锦延的衣角,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哥哥身后。
陆锦延把他带回自己的卧室,自己下楼去拿蛋糕回来投喂。
姜聿白一连吃了好几块,最后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小半块蛋糕,往陆锦延嘴边送去:“哥哥吃!”
陆锦延往后仰了仰,心里嫌弃被咬得乱七八糟的蛋糕,但小孩的眼神太亮,献宝似的看着他,让他实在不忍心推开。
临走前,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图画绘本递给姜聿白:“无聊的话可以翻一翻。”
姜聿白接过绘本,煞有介事地翻开,可他一个字也不认识,连书拿倒了都没发现。
陆锦延有些惊讶:“你不认识字?”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小孩一直被关在家里,没上过幼儿园,大概也没人教他认字。
姜聿白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没事,我认识。”陆锦延阖上绘本,“我教你。”
可惜说完这句话后,接下来的几天陆易明都在家,他一直找不到溜出去的机会。
直到这天晚上,天空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陆锦延生下来就很聪明,心智也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小小年纪早已学会了照顾自己,也不会害怕打雷声。
但他站在落地窗前,心里有些担忧那只胆小的兔子。
又一阵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天幕,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雷。
陆锦延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隐约听见门口传来很轻的敲门声,还有一声微弱的“哥哥”。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疑惑地走过去打开门,一下子愣住了。
姜聿白穿着睡衣,琉璃水晶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哥哥……”
陆锦延心情复杂,但还是招了招手:“进来吧。”
姜聿白这才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来,张开两条短短的手臂,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撞得他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一下。
“怎么过来的?”陆锦延迟疑了一下,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打雷不害怕吗?”
“害怕。”姜聿白瘪了瘪嘴,呜呜哭了起来,“大怪兽呜呜……”
哭得湿漉漉的小脸蛋蹭在脖颈间,又热又黏糊,陆锦延无奈地哄道:“别怕,哥哥打跑怪兽。”
好一会儿,姜聿白松开他,小脸哭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黏成一簇簇,鼻子一抽一抽的,看起来比平常更可怜,也更可爱了些。
陆锦延忍不住伸出手,掐了掐嫩乎乎的脸颊肉:“别哭了,给你吃蛋糕。”
他悄悄下楼拿了蛋糕上来,这次没让小白兔用爪子吃,而是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
姜聿白一边吃一边抽噎:“哥哥也吃。”
两人一起吃完了甜甜的蛋糕,陆锦延又喂他喝了一点水,这才开始思考怎么把他送回去。
但姜聿白举起小手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地撒娇:“哥哥,困……”
“你不能跟我一起睡。”陆锦延试图跟他讲道理,“我不习惯——”
“轰隆”一声,姜聿白吓得一抖,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哥哥……”
最终,陆锦延还是让姜聿白上了自己的床。
床上多一个人,他本以为自己会不自在,但小小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热乎乎的小手抱住他的胳膊,还时不时打个颤儿,又乖又可怜。
窗外闪过一道白光,陆锦延的动作快过思维,迅速伸手捂住了小白兔的耳朵。
雷声过后,他用手指捏了捏又小又软的耳垂,轻声安抚道:“没事了,睡吧。”
雷雨交加的夜晚,两个年幼的孩子就这样抱在一起睡着了。
那时候的陆锦延还没意识到,身旁这个黏人的小奶团子,将会占据他今后所有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