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霜梅问完这句话就停下来。
她认真看着骆炽,那个孩子几乎是瞬间清醒过来,睁圆了眼睛,撑着手臂弹起身坐直。
骆炽一动不动地看她,胸口不知道起伏,像是忘了要怎么喘气。
任霜梅不着急,把手轻轻按在火苗的头顶,等他回神。
……
这几天里,任霜梅也知道了不少事。
她完全不再相信骆家人,也不听那对父子的任何解释,只是自己去叫人查之前的过往。
其实也用不着多曲折辗转的手段————骆炽身上新添的那些伤,就已经足以把一大半发生过的事解释清楚。
骆炽自己从不说这些,一直都不让她知道。
小朋友倔得要命,不想让姨姨担心,偏偏又不肯在那些人面前服软认错,不肯认自己没做过的事。因为不肯被污蔑和泼脏水,也不肯被欺负,所以就被罚得更重,那位“爱子心切”的母亲也疯得更厉害。
任霜梅和骆夫人从小一起长大,知道骆夫人受不了委屈。她还教过骆炽,要懂事坚强要当小男子汉,要照顾和保护妈妈。
可她不知道,原来这样的人犯下无法承担的严重过错的时候,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原来真的有人软弱到这种地步。即使已经做了母亲,也不肯承担任何一点责任,犯下的错只能靠疯疯癫癫的欺骗谎言来逃避,陷在自己编织的幻觉里不肯出来。
原来真的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
今天傍晚的时候,任霜梅陪着骆炽睡熟,接到了骆夫人打过来的一通电话。
骆承修这次之所以这么想要留下骆炽,是因为骆钧没能谈下来的那笔生意,做老子的也谈得不算顺利。
那家跨国集团的创始人和任霜梅是忘年交。老先生年轻的时候脾气相当大,年少天才平步青云,没过三十岁就创立了自己的品牌,现在已经是相当有名的奢侈品集团。
现在老先生年事已高,当然不再像过去那样锋芒毕露,但脾气其实一点都没变,向来懒得和不开窍的人讲话,最欣赏有天赋的年轻人。
对面是因为这个,给了骆家这次合作的机会,骆家主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想方设法要瞒住骆炽受伤的事。
现在这件事被捅破,那笔生意自然不可能还有希望,骆承修这几天这么消停,多半也是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
骆承修因为生意心情不佳,那个家里的气氛自然也跟着压抑。所以任霜梅也在陪着骆炽睡着后,接到了骆夫人的电话。
过去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其实早就已经因为这件事吵过很多次,几乎已经没怎么再联系过了。骆夫人打电话过来,哭着问任霜梅为什么要这么做,问任霜梅是不是为了给那个孩子出气,宁可不要这么多年的朋友。
骆夫人哭着对她喊,既然那个孩子那么重要,就把那个孩子给她,以后两家不再来往联络。
没等她哭完,任霜梅就挂断了那通电话。
……她早就准备这么做。
她正准备这么做。
因为那个孩子在用力朝她点头。
因为火苗愿意跟她走。因为这个孩子嘴上从来不说,有什么事也都藏着,怕她担心怕她难过不想她和朋友决裂——但你只要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问他。
你只要用最轻的音量认真问一句,被他尽全力藏起来的那些事,那个不假思索不带犹豫的回答,就会拦不住地一口气全冲出来。
骆炽发不出声音。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在发抖,拼命说话也说不出,又怕姨姨不明白,所以重重地不停地点头。
“不是梦,火苗,姨姨不是梦。”任霜梅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去弄疼自己,“也不是冲动,姨姨想过好久了。"
要是她这次没有来,一切或许还会一直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又会有什么可能,又会发生什么事、让一切走向什么样的未来,任霜梅一点也不想去假设。
她打算从根源上掐断这个可能性。这明明也是那家人一直期待的————任霜梅一直不舍得让火苗难过,从没和他说过这些。
还是在骆炽刚回骆家没多久的时候。
任霜梅把骆炽从骆家接走,又因为想起忘了东西,让骆炽在车上等,自己回骆家去让人拿。
那家人一直等到送走了骆炽才开始吃晚饭,看起来就很和睦,有说有笑,没有看见被管家领回来的任霜梅。
那天晚上的菜很丰盛,全都是骆炽小时候非常喜欢的菜色,热腾腾的映着餐厅的光。
“任阿姨不是还没成家,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骆钧问父亲∶“能不能把骆枳过继给任阿姨?这样母亲就不会总是受刺激发病了,我们一家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谁不想这样”骆承修摆了摆手,“看机会吧,谁知道任家愿不愿意”
管家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就变了脸色,想要开口提醒,却又被任霜梅拦住。
任霜梅那天听了不少的话。听见那对父子谈论骆炽“只会给人添麻烦”、“不会有人愿意要”,听见那位骆家主说那是个“回来讨债”的孩子。
骆夫人的精神状态比她之前看见的稳定不少,完全没有听见“骆枳”两个字就崩溃发疯的架势,专心给简怀逸夹菜,像是没听见这对父子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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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霜梅把自己的计划一口气全说给了火苗听。
她其实早就询问了有关收养的手续。
任霜梅自己没有子女,所以完全符合收养的要求。但骆炽毕竟不是孤儿,骆家也没有不能抚养子女的特殊困难条件,其实并不容易办成。
但要是再加上一条父母对未成年人的严重危害,就又不一定了。
“但是要小朋友自己同意。”
任霜梅摸了摸骆炽的头,她把显然已经不会动了的火苗揉进怀里,仔细细地给他讲∶“要做伤情鉴定,要你把自己经历的事说出来,要去那个家里找证据。”
”我们要一起去那个家,和他们吵最凶的一架。”任霜梅看着骆炽的眼睛,“这样姨姨才有办法抢小朋友走。"
在这些正事上,任霜梅一直都把骆炽当成可以一起商量的成年人,也相信骆炽有能力理解和处理这些问题,从不会对他有半点隐瞒。
她把自己咨询和整理的内容找出来,详细地全讲给骆炽听,又打开床头灯,揽着骆炽一行一行地去看那些资料文件。
骆炽听了一遍,还觉得不放心,自己又把资料从头认真读到尾,终于抬起头确认∶“做到这些,然后就能被姨姨抢走。”
“对。”任霜梅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来件事,相当严肃地纠正,“也不对。”
骆炽怔了下,抱着资料抬头。
任霜梅抬手拢住他的后脑,一点点打着圈,轻轻揉了揉。
“做到这些。”任霜梅一字一句说,“然后就能被妈妈抢走。”
骆炽的眼睛在瞬间亮起来。
他张了张嘴,眼眶倏地红透了,眼泪完全不争气地全涌上来,可目光还是止不住地亮。
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撞出来了。
骆炽的手臂控制不住地打着颤,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浑身上下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疼————明明又烫又高兴,高兴得要疯了,他现在就想要跑下去,跟遇到的每一个人说他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他要被妈妈抢回家了,他一出院就跟妈妈回家。
任霜梅收拢手臂,让火苗能藏进自己怀里。
她感觉到被抱住的孩子还在努力避开手术的刀口,所以握住骆炽的手,轻轻碰那块纱布∶“不要紧了,小心一点就完全没问题。"
任霜梅也是第一次说这种话。
她也没当过妈妈,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被她抱着的是世界上最乖最棒的小朋友。
“有妈妈在的话。”任霜梅轻轻揉火苗的脑袋,“是不是可以大声哭”
骆炽自己用力擦干净脸,他刚用力把眼泪全憋回去,还没坚强半秒钟,就听见了这一句话。
任霜梅低下头,看着他,眼里一点一点溢出笑来。
她抬手刮了下火苗的鼻梁,压低声音,悄悄告诉小朋友∶“这里的隔音特别好,怎么大声喊都不会被听见。”
被她抱着的孩子胸口悸颤了下,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忽然像是回过神,撕心裂肺地哭出声。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让人想起来这还是个小朋友。
骆炽被找回来的时候没哭过。
他从那个魔窒里获救,苍白瘦弱得站也站不稳的时候没有哭。被逼着改名的时候没有哭,因为犟嘴被骆家主暴怒着关禁闭、被骆夫人发着疯虐待折磨的时候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在这些天之前,任霜梅几乎没见过骆炽掉眼泪————她想骆炽一定是做了一场特别糟糕和可怕的噩梦。糟糕到在那场梦里,自己或许都因为没有及时检查身体,早早就离开了小朋友。
医生说要不是发现得早、手术及时,她的生存期或许只有一到两年,一到两年够干什么?
要是真在一两年后就把小朋友一个人留在这,那怎么能行。
任霜梅把火苗往怀里护进去。
她的孩子死死抱着她的胳膊,完全不坚强也不成熟,不顾一切地拼命放声痛哭,像是要把所有压下来藏起来的东西一口气全倒出来。
……
骆炽把所有的难受全倒出来,倒得干干净。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妈妈身边哭到睡着,被握住手摸着头发,睡了五年以来最好最舒服的一觉。
又过了半个月,骆炽收到了骆家人给他发来的消息,说是让他回去,一家人一起吃顿晚饭,然后搬回来住。
骆承修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骆炽正在医院熟门熟路地跑上跑下,办两个人的出院手续。他的手机经常被没收,没有检查手机的习惯,所以直到上车准备回家,才发现错过了好几条消息和未接来电。
任霜梅帮他看了一遍那些消息,直接把电话全拉进黑名单,点开游戏给小朋友玩,两个人一起回了望海别墅。
骆炽扑在自己小屋的那张床上,惬意地打了十几个滚。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攒钱买最好的防晒和冲浪板,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满满写了好几页计划,又放进抽屉里藏好。
当天晚上,任霜梅领着自己家的小朋友,敲开了骆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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