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别墅悄无声息地易了主。
这件事没能掀起多大水花,任家的继承人精神出了问题,又因为故意伤人被强制医疗,内外自然跟着交困。
生意接连出麻烦,合作方也断了不少。人心惶惶下,任家已经打包售卖了不少资产。
望海那幢别墅虽然顺利出售,却没见有人立刻搬来住,而是先从里到外彻底清理和改造了一遍,花园也请了人重新打理。
虽然别墅内部的情形没人清楚但靠近别墅私人海滩的老店主和常来的游客聊起来,倒是都觉得,那片海滩好像又开始变得像是十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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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望海原本就是被任霜梅特地改造,想要送给骆炽的。
这座别墅本该被当作骆炽十三岁的生日礼物,里面的每个细节都藏着心思。
赭红色的房顶饱和度极高,天气好的时候会和云连成一片被烧出的晚霞,如果海上起了雾,又能-眼就靠那些红色的尖顶认出别墅的位置。
别墅原本是砖墙,但很多面墙都被刷得雪白,到处都放着能随手就拿到的颜料,让骆炽可以在上面画任何喜欢的东西。
骆炽住的那件小屋被花园抱着。那里当初一直有专人来精心打理,既能从窗口一眼看见生机勃勃的茂盛草木,又保证随时都有阳光能照进来。
要是任姨也来了别墅,多半都会不由分说把骆炽拉去别墅主宅住-—那里其实也有骆炽的房间。她挑给骆炽的房间都有超级宽敞的露台,站在上面就能一眼望见海面,晚上能听见柔和的海浪声。
别墅的后面被礁石环抱着,一直沿着礁石往矮山上走,顶上还有个位置非常好的凉亭,站在亭子里刚好能看见骆炽的小屋。
沿着石板做的台阶一直下去就是海滩,那里把风遮得很严,最适合烧烤和开篝火晚会。
这些布置都被当做惊喜,最严格地绝对保守着秘密,一点都没透露给骆炽,一不小心就藏了十年。
十年来别墅住过许多不相干的人,原本的那些布置,也已经有不少都被改动或是弃置荒废。明禄带人把过去的痕迹都彻底清理干净,找到了当初负责改造别墅的设计师,从里到外尽可能翻修一遍,终于让它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直到这天傍晚,主宅终于差不多收拾妥当。
明禄穿过花园,来到小屋的时候,骆炽正因为成功捡起了十片贝壳,被明危亭抱起来,放在了花园里的吊床上。
吊床是明禄带人安的,只是打算做装饰用。骆炽的右腿丝毫使不上力,很难保持平衡,一被放上去就剧烈摇晃起来。
明禄心头一悬,连忙过去∶"先生-
明危亭摇头∶"不要紧。"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并不严肃,眼底甚至还带着些很淡的笑意。
明禄回头仔细分辨,才发现骆炽天旋地转摇晃个不停,竟然还有闲心和余力探出手来和他打招呼。
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然是高兴的骆炽。
虽然吊床晃得厉害,但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个什么都能搞得定的大火苗,所以反而觉得刺激,甚至还想晃得再厉害一点。
明危亭一直专心看着他,直到骆炽差一点就从吊床里翻下去的时候才忽然伸出手,及时把他扶稳。
骆炽没有晃过瘾,明危亭就又调整好吊床的绳索,放轻力道把他来回慢慢推拉几次。这回吊床只是微微摇晃,骆炽逐渐找到了平衡的窍门,用左手扶着边沿,从里面慢慢探出头。
骆炽玩得很高兴,眼睛亮晶晶的,额头沁着层薄汗∶"禄叔。"
明禄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火苗。"
趁着骆炽被吸引了注意,明危亭忽然伸出手,又轻晃了一下吊床。
骆炽吓了一跳,立刻就觉得刺激,被明危亭扶着吊床晃来晃去,忍不住跟着兴奋地笑出声。
...
不难看出,这个游戏项目多半已经进行过好几轮了。
明禄其实没想到明危亭会陪着骆炽玩这个,但看着眼前的情形,又好像也没什么可讶异。反倒是看了一阵,连他也没忍住攥住一条吊床绳索,往反方向晃了下。
骆炽被两面夹击,晃得更不稳当。他笑得有些咳嗽,一下就猜出来又有人捣乱∶"禄叔!"
眼看他要掉下去,明危亭倒戈,把骆炽连同吊床一起扶住。
骆炽一侧的手和腿不方便,却依然丝毫不影响他找经验掌握平衡。
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明禄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握住绳索的手。
明禄轻咳一声,配合着抬起手投降。
骆炽威风凛凛地坐在吊床里。
明危亭眼里也有了笑意,他伸出手,把骆炽抱出来∶"禄叔,主宅收拾好了?"
"是。"明禄,"先生,今晚留下住吗?"
明危亭低头看骆炽∶"睡在别墅?"
自从右手有了起色,骆炽就不肯在太多事上让人帮忙,正靠着明危亭的肩膀,专心致志地擦着几张纸巾给自己擦汗。
刚才玩得太投入,直到现在心跳得还厉害,耳旁的声音几平都被盖了过去。
察觉到身旁的影子覆落下来,他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抬起眼睛,迎上明危亭的视线。
"喜欢这里吗?"明危亭摸了摸他的头发,"要不要留下?"
骆炽辨认出内容,轻轻眨了下眼睛。
在这之前,骆炽一直都在邮轮上休养。那里已经被调整得很舒适,但邮轮泊在码头,离真正的海水和沙滩毕竟都有些距离。
高兴的骆炽自然对什么都满意——事实上,在大部分时间里,骆炽也没怎么关注过自己在哪。只要影子先生在旁边,骆炽就埋头心无旁骛地锻炼右手。最近的项目除了力度之外,又多加了-项控制,明危亭把贝壳放在手里,站远几步让骆炽伸手来拿,就又比之前难了不少。
专心攻坚克难的骆炽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不是在医院,不是被用镇静剂困在床上动弹不得,就觉得非常满足。
只是半睡半醒的时候,偶尔会因为疲倦而压不住雾里的那部分自己,短暂醒过来的那个骆炽,会看着窗外遥远的海面出神。
想起海螺的事以后,骆炽就经常会这样出神。
他已经理顺了从骆家到望海的记忆,但沉在雾里的更多部分,都还是大片大片的混沌模糊。
到现在为止,骆炽还没能完全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影子先生会忽然出现,为什么只是摔断了腿就要吃这么多药。为什么已经到了海边,却不在别墅里,也没有看到任姨。
"可以睡在这里,或者主宅。"
明危亭慢慢把选项说给他∶"也可以回邮轮,明天再来。"
骆炽犹豫了下∶"任姨来吗?"
"暂时不能来。"明危亭说,"要火苗好好养病。"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骆炽这个问题。
上次骆炽想起海螺的事,头痛发作到失去意识,后来终于在昏迷中慢慢睡熟,就那样睡了一天一夜。
因为睡得太久,明危亭已经计划次日一早就带他去做个检查,骆炽恰好在那时候醒了。
醒来的骆炽似乎比之前多理顺了些内容,却也因为理顺了的这部分内容,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摔断了腿来养伤,所以一直在等任姨。
骆炽得到答案,慢慢点了点头。
他看向花园的那条小路,一连许多天都无忧无虑的神色,像是不知不觉多了一点心事。这点心事不会在外面的意识里存在多久,一觉醒来,就又会被收进那片雾里。
天色渐渐晚了,月光逐渐变得明显,从爬藤茂盛的叶片间漏下来。
今天一整天的天气都很好,夜里也没什么风。明危亭不必担心他着凉,所以也并不急,只是耐心地等着骆炽。
".….主宅。"骆炽终于做了决定,"去做客。"
已经特地把细节都重新复原,骆炽不该对望海别墅有生疏感,明禄怔了怔∶"谁去做客?"
明危亭被骆炽扯了衬衫,主动回答∶"我。"
明禄还有些没回过神,他看着骆炽被明危亭仔细放进轮椅,身体软绵绵向一侧歪下去,下意识要去扶,却被明危亭抬手拦住。
骆炽的神色格外认真。
他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状况太差而不安,也一句话都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尝试着调整力度,重新控制身体。
今天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骆炽的额头慢慢沁出薄汗。他一点一点找到发力的窍门,支撑着身体一下子就成功坐稳,终于挺直肩膀,满意地松了口气。
...
早上还只能靠影子先生帮忙,过了一整天,有了刚才在吊床里坐起来的经验,也能顺利找到相应的技巧和诀窍了。
今天的锻炼简直成功到不行,骆炽又有点忍不住高兴,抿着的嘴角压不住地抬起来。
他不是第一次坐轮椅,还记得要怎么操控,熟练地让电动轮椅转了个圈,变成了正面对着明危亭。
骆炽的眼睛超级亮∶"谁去做客?"
明危亭见过他和任姨玩这个你问我答的游戏,跟着露出笑意,半蹲下来∶"我。''
骆炽立刻抿了下嘴角,又把笑意立刻压回去,超级严肃∶"谁去做客?"
明危亭也严肃,整理好衣领∶"我。"
"火苗的幸运粉丝,去火苗家做客。"
明危亭严肃地回答他,又按照从网络上学来的口吻,对这件事做客观点评∶"幸运粉丝怎么这么过分?竟然没有带礼物。"
骆炽这下是真的压不住笑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开心什么,但就是笑得停都停不住。直到想要抬手抹眼泪,才好不容易想起自己的左手要撑着身体,右手又累得不能动。
不能动就不能动,管他呢。
反正以后一定可以好,影子先生说以后都能好。
既然以后可以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让这个身体不变得更差,保证等到康复的那天,原地蹦起来就能弹吉他开车冲浪。
明危亭抬起手,屈起食指在漉湿的眼睫上轻点。他像是知道骆炽在想什么,特地提醒∶"还有还债。"
骆炽笑得咳嗽,只好点头∶"还债还债。"
怎么会有这样的幸运粉丝?都和他一起回别墅做客了,还只知道要他还债。
他又不会赖账,他从不赖账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装了那么多高兴的、几乎像是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海水里懒洋洋泡着的心脏,却又忽然像是被某个格外熟悉的力道敲了两下。
被敲的地方忽然跟着疼了疼,不是那种难过的疼,倒更像是从久冻的麻木里缓过来,终于悄然腾起的知道错了的心虚。
他怎么不赖账?
他承诺过那么多,居然一件都没能做成。
他答应了任姨好多事,他做了好多保证………他攥着那个海螺,被病床上的任姨一下一下敲着脑袋。
"要找一个最喜欢的人。"任姨敲他,"带回来给姨姨看。"
任姨敲他∶"要带回来做客。"
因为一些很无聊的人、很无聊的事,他没有完成和最重要的人的任何一个约定…….这样严重的错误让他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他还想活。
他还想活。他还想活。
骆炽的胸口像是被这几个字忽然敲开了个口子,有凉飕飕的风忽然灌进去。他下意识扶住轮椅的扶手。
不是那么多种疼里的任何一种.……是格外久违的感触。
他想起自己摔断的那条腿,伤开始长好的时候是痒的,一种沿着神经到处乱跑、熬得他睡不着觉的特殊的疼和麻痒。
任姨抱着他,不准他乱动碰坏了伤口,陪他聊了一整夜的天。他们聊想去的地方,聊想做的事,聊将来一定会遇到的最重要的人。
聊一切要活很久才能做成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开始砰砰地跳,像是正在履一场太久都没能实现的约。
骆炽从一场心悸里缓过来,泛出冷汗的掌心被另一只手覆住。
手的主人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仔细揩净他眼睫上的水汽∶"为什么哭?"
骆炽没有回答,没有躲也没有动,眼睫在他的触碰里微微悸颤了下。
明危亭微怔,他握着骆炽的手,仔细看进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蒙着雾气,他第一次在骆炽完全清醒的时候见到这种情形。
醒过来的骆炽自己也茫然,他似乎同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困惑地慢慢看着四周。
那团浓雾第一次有风吹进去。
被困在雾里的、已经快要融化进那场雾的身影,忽然无声地挣扎了下,那一下挣扎像是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在什么也没有的浓雾里,一片嫩叶愣头愣脑地挣出来,看着眼前的人影。
"好好养病。"骆炽忽然开口。
他找到了这个词,接着要找下一个。....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问。
明危亭半蹲下来,看着骆炽的眼睛。
骆炽看着他,似平要问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又有些不敢开口。
明危亭低声重复∶"好好养病。"
骆炽点了下头。他慢慢擦起手掌。
他在这片雾里很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这么绞尽脑汁地去想一件事。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久到只是想一想,忽然就溢出决堤的、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察觉到的渴望。
骆炽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他攥了攥拳,格外小心地轻声问∶"可以,活很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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