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枳没等到落在头顶的手。
发生了太多的事,那些事已经耗空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护住自己的手臂垂落的同时,骆积的身体也安静地封闭住了全部对外界的感知。
骆枳全无知觉地静坐着,头颈沿着那一点按揉的力道软垂下去。
失去意识的躯壳彻底不再受力,骆枳眼看就要摔进那片泥水里,又被那只手及时拦住。
那人伸出手扶住骆枳,轻抚他的肩,试着叫他。
骆积的身体给不出任何回应。
"怎么回事。"秘书整理好电源线,低声和回来找任总的助理打听,"这人究竟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
助理也全然弄不清楚,盯着视频暗下去的画面,心事重重摇头。
任尘白从不和人多说骆枳的事,他们也只是听公司里老资格些的员工说过,那两个人小时候的关系明明非常好。
明明就非常好,任总有时候会把骆枳带来公司,开会或是工作实在太忙的时候,就让儿子领着骆枳楼上楼下到处玩。
...
听说他们那时候都才十几岁,任尘白不论到哪都领着骆积,从不准任何人欺负他。听说两个人总是寸步不离,即使偶尔因为什么事暂时分开了,也会很快就重新凑到一起。
听说任尘白甚至用不着打骆枳的电话。他从来都能猜准骆枳的位置,能猜到骆枳正在做什么,找个几次就能找到。
助理不敢多说,只是伸手要去关掉电脑。
他操作着鼠标逐个保存文件,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视频,忽然诧愕∶"是这个人?"
秘书探过来看∶"哪个?"
视频的画面上,那人大概是已经发现了骆积的状况不对,把失去意识昏迷过去的骆枳抱了起来,蹙着眉站起身。
因为转过来的角度更多,面部特征变得更清晰可辨了,助理也认出了这张脸。
"明家这一代的''先生''……你不看新闻?不是刚有艘邮轮出事了吗?就是他们家旗下的。"助理攥了攥拳,脸色白了白,额头慢慢渗出冷汗∶"怎么又是邮轮?"
邮轮失事的事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相关的新闻。
现代邮轮事故早不像电影里那么夸张,因为后续的救援措施相当专业,游客只是伤了一百多个人,失踪了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后来陆陆续续被找到,有的是被路过的渔船救起,没来得及联系,有的是因为落水后就一直昏迷,没能及时统计到身份.总之有三十一个人都有了下落。
最后的一个,在海里打捞到了部分随身物品,已经寄回交予家属处理。
谁都清楚这种事意味着什么。
任总让他去查骆枳的下落,助理甚至都还没出公司,只是在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抱着撞运气的念头打开微博搜了搜。
按照经验,骆枳的下落其实一点都不难找。李蔚明的广场上隔三差五就会有骆枳的行踪,然后又会有更多的人去堵他,骆枳又不会隐身,总有人能堵得到。
助理也只是习惯性地又把那个名字输进去,点了搜索。
缓冲的圆点转到头,跳出来的相关结果却不再像从前那样,除了没完没了的谩骂、诋毁和抨击,就是连他们看了都难免觉得恶毒的诅咒。
…但也像是个离谱的诅咒。
助理干咽了下,拿起手机按亮屏幕,又看了一遍那条新闻。
他其实是抱着有重名的人的心思的——当然,这种名字有重复的几率实在小到离谱。但万一呢?全世界那么多人,说不定就有一两个不看含义翻字典乱起名的.……
不然的话,任总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要他调查骆先生的下落?
不然的话,为什么直到现在,骆积还在那份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单上?
::
任尘白回到了骆枳曾经住过的那家私人医院。
他没让人陪同,只是要了间清净的空休息室,在那里等着骆枳。
他考虑过了骆枳所有可能去的地方。
骆枳的车被他毁了,如果要离开本市甚至本省,就要乘坐公共交通。虽然难免可能要多费些力气,但也不难查到。
更不用说,骆积就这样离开的可能性也不大。
并不是因为骆枳不想走——骆枳大概早就想走了。
之前不走是因为骆枳不放心骆橙,现在不走,是因为母亲的墓就在本市的陵园。
骆枳经常去那个陵园陪母亲说话,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还会向母亲汇报所有人的近况,还会和母亲聊起他。
早些年任尘白比现在更恨骆积一些,对这种虚伪的假惺惺歉疚实在恶心,曾经叫人伪造过母亲的遗嘱,说永远不想再见到骆枳。
收到遗嘱的时候,骆积正蜷着膝靠在墓碑旁边,低着头轻轻弹刚写的吉他曲。
骆枳根本没相信那封所谓的遗嘱。
被任尘白派去的人说,骆小少爷拿着遗嘱,按着他们的脑袋修改错字标点符号。
骆枳垂着眼,声音又冷又傲,一个字一个词挑出任姨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纰漏,挑出了所有这封信不可能是任姨写出来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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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枳把遗嘱彻底撕碎了,白花花的纸片不扔在地上也不扔进火里。扔在地上脏了任姨的墓,扔进火里让任姨心烦。他背着吉他一路往陵园外走,走了整整一天,才终于停在城区边缘一个离陵园勉强还算远的垃圾桶前,把那些破纸片全扔进去。
那时候骆枳犯起倔来,还能不吃不喝地走上一天,然后再坐在大冬天的海边一秒钟都不停地弹·宿吉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骆积的身体又出了这么多问题的?
任尘白越想越心烦意乱,他用力按住额头,不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强迫自己的意识回到对骆枳行踪的推测上。
那份伪造的遗嘱骆枳不会信,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骆枳的脾气就是这样,凡是他信任的人,就算多少人来抹黑来动摇来胡编乱造地骗他,他都绝对不会相信。
但这件事对骆枳真的没有影响吗?
任尘白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慢慢活动着它们,去抓一团握不住的空气。
怎么会没影响呢?
会知道这件事,有能力伪造遗嘱的,只可能是任家人。骆枳很聪明,他会知道这东西的意义是什么。
从海边回来的第二天,骆枳收拾东西,没有告诉任何人,安静地搬出了任家。
任尘白知道骆枳找到的新住处,也知道骆枳在找到新住处之前,都睡在一辆车上。
可不论多自由,骆枳也从来都没离开过这个城市。
那辆车带着骆枳,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风筝线,牢牢拴在了母亲的墓上。
所以他现在所在的这家私人医院,也是最可能离骆枳近的一家,他在这里等骆积,有相当高的几率可以等得到。
他一定可以等得到。他会一直等,等到骆积以后,他会试着不那么坏地对待骆积。
骆枳会在他这里养病,不会再被骆家人折磨,他不会再把骆枳推给那家人了。
任尘白坐不住了,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休息室。所以他下楼来到了急诊大厅,亲自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飞来横祸和无妄之灾。
救护车的灯光晃得人心头发沉,到处都是神情焦灼的家属,有的生了急病,有的是因为车祸重伤,还有更多难以判断的混乱情形,只能听见慌张混乱的哭喊声。
他还看见一个因为偷着下水库游泳溺水的男孩,一动不动地躺在急救推车上。
急救人员跪在推车上做心肺复苏,家人急得手忙脚乱又怕得撕心裂肺,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茫然地跟着疯跑。
快进电梯的时候,那个男孩忽然呛出一口水后大口喘息,身体也有了反应。
随车的西装革履中年男人转眼失了力气,双腿瞬间瘫软下去,被其他人扶了几次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着进了电梯。
任尘白站在大厅拥挤的人来人往间。
或许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即使是再冷静的人,也未必有能力应对这些场面。
看到最亲近的人身陷险境、命悬一线,这不是任何一种情境下能预演和模拟的感受。
那种什么也抓不住的强烈的恐惧和绝望,面对死神的毫无悬念的挣扎,根本不该和任何一种局面拿出来相提并论。
或许骆积当时的确只是慌了。
虽然这种自欺欺人似的念头看似合理,其实很经不起推敲——他比谁都更了解骆枳。
骆枳越是危险就越是冷静,那是团环境越漆黑就越显眼的炽亮的火。
那种时候,骆枳绝不可能慌,绝不可能被吓到手忙脚乱失措。
但他毕竟也替骆枳和自己找到了个借口。
他可以用这个借口,把过去的所有事就那么草草盖住,再不去碰。
人群忽然向后退开,给新来的一家人让路。
这家人是自己开车来的,丈夫背着失去意识的妻子满头是汗地冲进来,身旁跟着其他家属,立刻有准备好的急诊医生跑上来接手,一切都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
一切都太慌乱了,一群人涌进电梯后,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被留在了大厅。
保安过去,要带他们先去休息,大一点的那个却死死护着小的。
他们就要在这里等着妈妈,等不到就不肯走。
:::
到处都是不断徘徊着在等待某个结果的人。
医生来回快步穿梭,家属忧心忡忡张望。
病人或痛苦挣扎,或昏迷不醒,也有的已经陷入平静恍惚的弥留。
每个人都在等。
等那个希望,也畏惧另外一个结论。
急诊每天重复着的众生相。
任尘白慢慢向后退,一直退到后背碰到冰冷的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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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是个错误。
他只是想快一点等到骆积,确认骆枳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他根本没做好见到这些的准备。他忽然剧烈地头痛起来,那些有关骆枳的没完没了的不安和烦躁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然后一切忽然暗下去。
他看到骆枳一步步朝他慢慢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骆枳好像变小了,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紧攥着他的那只手很暖,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夺过那些暖意,他太冷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指痉挛着用力地死死嵌进去。
骆枳被他攥得闷哼了一声,脸上却依然不表现出来。
骆枳好像从来学不会把疼表现出来。骆积最怕疼了。
他在干什么?
骆积又在干什么?
骆枳为什么要来拉他,为什么要管他,为什么不把他留在那…….
"尘白哥。"骆枳伸出手抱住他,"你别这样。"
骆积说∶"你别难过。"
骆枳自己的脸色也惨白,他看见骆积手臂上有个深得怵目的血痕,像是骆积自己咬出来的,血肉模糊地嵌在小臂苍白的皮肤上,还在往下淌细细的血线。
但骆枳的眼睛很冷静,是那种越难过越恐惧越绝望,就越清晰的渗着血的冷静。
骆枳的手在抖,他看得出骆枳在耳鸣,因为骆枳走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听见一侧的人声,还被撞得翅趄了几步。
但骆枳什么都不说,所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骆积因为什么事这么难过?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骆枳是在难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急诊大厅的角落。他拼命想在人群里把什么给找出来,他要找什么?为什么偏偏怎么都找不到,他头疼得要命。
他头疼得要命,站不住地跪下去。
"别难过,不是你的错,尘白哥,不是你。"
骆枳半抱半揽地撑着他,骆枳的力气不够,被他拖着也跪在地上,挡住人来人往投过来的视线。
骆枳自己也在发抖,却还尽全力撑起身体护着他,拍他的背∶"任姨早有准备了,不是你……."
.…什么不是他?
他为什么完全没有过这样一段记忆?
骆积为什么还跑来管他?骆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吗?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变化就已经跟着发生。
抱住他的那个身体慢慢变冷,那个被十几岁的骆枳尽全力撑起来的庇护他的角落,终于开始在经年累月的侵蚀下缓缓坍塌。
任尘白狠狠打了个颤,他失声喊出来∶"骆枳!"
骆积的身体在他眼前软下去。
任尘白终于再控制不住自己,即使知道这是幻觉,他依然恐惧着慌忙伸出手去捞。
他捞住骆积的身体,死死地把骆枳抱在怀里,想把骆枳重新扶起来。
扶不住,骆枳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冷得像是锋利的冰碴在细细割他的皮肉。
是因为他刚才把骆枳身上的热意都抢走了吗?他可以还给骆积,可以都还回去,骆枳必须现在就醒过来,他不会再因为任何事和骆积枳生气。
他会努力对骆枳好,他不会再做那些事了,骆枳不就是想要他这样吗?他可以做到。
他这就和简怀逸撕破脸,去帮骆钧对付简怀逸,他会让李蔚明凉得干干净净,他不利用他们逼骆枳回来了。
他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所有的事他都不提,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好好对骆积,他会去包扎骆枳的伤口,他知道骆枳在海边那一个晚上很冷,他以后不会再让骆积那么冷。
所以骆枳必须现在就清醒过来看着他。
骆积必须看着他。
任尘白抓住了骆积的肩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概已经雷得不会动,但还好,他在幻觉里抓住了骆积的肩膀。
他不断用力晃着骆枳的肩膀,对骆枳说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骆积终于又睁开眼睛了。
任尘白惊喜地去握他的手,想要抱他,却抱住了一汪咸涩寒冷的漆黑的冰水。
任尘白茫然地抬头。
骆枳睁着眼睛,那双眼睛很黑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异样,那里面的瞳孔安静地不映光高,也早已装不进任何一样东西。
骆枳飘在水里,身体随着水流的冲刷浮沉。
他的脸比任尘白刚才见到的那个溺水的男孩更苍白,大概是因为更冷,眉睫上甚至已经挂了一点点雪白的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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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像是很疲倦,但又透出由衷的如释重负的放松和惬意。
"不。"任尘白低声说,"不对,不是这样。"
他喉咙里开始泛出血腥气,任尘白屈起指节,死死抵着太阳穴,把这个画面从幻觉里也彻底抹掉∶"不是这样。"
"你怎么能——"指责的话说到一半,却又被任尘自拼尽全力咽回去,他第一次这样对骆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
"是我,我怎么能这样揣测你,我怎么可以咒你死了。"
任尘白低声喃喃∶"你别这样,骆积,你可以惩罚我,但你不能这样。"
"我怕你死。"任尘白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承认,"我怕你死。"
他早就怕骆枳死,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要骆枳活着受惩罚"的理由,那只是他给自己编出的一个逻辑,有了那个逻辑他就不必面对仇恨的拷问和挣扎。
他怕骆枳死。
那天在医院,他甩开骆枳却看到骆枳倒在地上,他怕得几乎彻底失去了全部理智。
"别这样,骆积。"任尘白低下头来求他,"我放你走,你别吓我。"
·...
黢黑的无边冰海哗啦一声泄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骆枳跟着摔在地上。
护在他身后的手臂终于坠下。
细瘦的腕骨磕上冰冷坚硬的瓷砖,震耳欲聋的一声。
任尘白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幻觉里短暂地清醒过来。
他还站在急诊大厅的角落,手里攥着手机。
他靠着墙,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发抖。但脱离幻觉还是让他彻底松了口气,几乎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任尘白慢慢活动了下冰冷的双手,按了按仍在急促跳动的胸口。
他不想惊动医院里的人,走到自动售货机前,给自己买了瓶水。
拿起手机想要扫码付款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手机显示的居然是正在通话中。
是助理打给他的电话。
任尘白皱起眉。
他对这通电话完全没有印象了,通话时间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他甚至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什么.
…难道他被骆积传染,脑子也变得不正常了?
任尘白自嘲地笑了声,他平了平气息,拿起手机∶"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任总?"助理似乎等了他很久,声音立刻响起来,"您没事吧?要不要紧……."
"我有什么事?刚才走神了。"任尘白问∶"你找我什么事?"
助理低声说∶"我刚在和您汇报这件事。"
任尘白刚平复下的心跳,又因为这个名字兀地一滞。
他没有立刻开口,深呼吸了几次,告诉自己没关系。
他已经想通了,彻彻底底想通了——还好他已经想通了,他会好好对待骆积。
他永远不会再跟骆枳提过去的事了。
似乎是因为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心脏也跟着舒缓了不少,整个人甚至生出些久违的放松温暖的期待来。
骆枳这次的身体一定相当不好调理了。不过没关系,他会照顾骆枳的。
就像骆枳刚到任家的那个时候一样,他们还和当初一样,不再闹了。
"原来是这个。"任尘白笑了下,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说到哪儿了?我刚跟你说什么?"
电话的另一头,助理却突兀地停住了声音。
任尘白等了几秒钟,慢慢皱起眉∶"说话。"
任尘白问∶"我刚跟你说什么?"
助理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含混着飞快答了句话。
任尘白有些茫然地站着。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那些短暂被自动屏蔽的记忆骤然回笼,任尘白记起了刚才的情形,自己当时正站在大厅的角落,收到了助理发来的调查结果。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看懂了那份调查结果,他觉得助理多半是疯了,竟然拿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来搪塞他。
就在幻觉出现之前,他听见这句话响在他的脑海里,然后剧烈的头痛就忽然毫无预兆地吞没了他的意识。
::
"骆枳怎么可能会死在海难里?"他说∶"别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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