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绣球、木槿与龙胆;
金黄的孔雀草与金盏菊;
红色的一串红、粉色的牡丹花、四色的芍药,纯白的栀子花与百合。
穿白底素花和服、披长而华丽的黑色和服外褂,九条太太站在滴水的廊檐,欣赏梅雨中的花园。
身后传来和服衣袂变动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柔声说:“又到了每年这个时候。”
九条美姬上前一步,在母亲身后一个手掌的距离站住,同样望着这片几乎可以称为迷宫的花园。
视线在大多数花上扫过,最后落在玫瑰上。
从今年白色情人节以后,神保町别墅每天都会收到一束玫瑰。
还有母亲用来泡澡的五月玫瑰,她睁开眼的时候,渡边彻拿到她床头,两人一起躲被子里闻过。
她同样穿和服,紫藤色,后面用金丝绣了九条家的家徽。
母女俩站在一起,佣人远远地立在身后,远处看去,仿佛一副古代贵族的浮世绘。
美感被噔噔噔的沉重脚步声打破。
“家主,小姐,”还有两米,九条伸介就停下脚步,“法事的准备已经全部做好了,那些京都的僧人被安排在豪德寺。”
“辛苦了。”九条太太淡淡地说。
九条伸介意不说话,默默地鞠了一躬。
雨声淅淅沥沥,院子里隐约起了雾,白蒙蒙一片,白色的花朵率先隐匿身形。
“还有件事,托你去办。”
“是。”
六月十九日,周六。
这周天晴了两天,到了周六周日,又开始下雨。
“今天去不了,请假。”渡边彻给清野凛打电话。
“理由?”电话对面,清野凛穿衣服的动作停下来。
“美姬让我去一趟,好像是九条家上一代家主的忌辰。”
清野凛继续穿衣服:“你和九条家没有血缘关系,也没入赘,你去做什么?”
“凑人数?”
“我知道了。”
接下来没什么可说的,但电话却没有挂掉。
渡边彻眺望雨中的明治神宫森林,听着电话里手伸进袖子、蝴蝶结勒紧、百褶裙拉上拉链的声音。
等清野凛穿好衣服,冷淡而轻声地说了一句:“色狼。”
“嘟嘟”,她挂掉电话。
“我不信你不知道电话没挂。”渡边彻对着梅雨说。
洗好澡,换了衣服,他在桌上给还在睡觉的明日麻衣留了纸条。
「去美姬家,替我向小泉老师说一声,渡边」
笔压住纸,拿上雨伞出门。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九条家的豪宅,以前要么是九条美姬来接,要么先去神保町,然后两人一起去。
出租车停在一条陡峭的坡下,再往前是私人住宅区,禁止行驶。
渡边彻付了车费,一个举着伞爬坡。
上了坡,看见九条家的深宅大院,墙壁威严,院墙内绿树枝叶繁盛。
正门停了不少车,许许多多穿黑色西装、素色和服的人进入宅子。
渡边彻走过去,这些人连忙打招呼。
到了里面,渡边彻没去大堂,先跑去九条美姬的卧室。
昨晚她睡在这,肯定还没起床,而且每次他来这里,肯定被要求换上和服今天要穿的,大概已经挂在和服架子上。
推门进卧室,空无一人,渡边彻有些吃惊。
但和服架子上,的确放了给他准备的和服。
正脱衣服准备换时,门却打开了。
“你吓我一跳!”渡边彻脱下重新穿上的裤子。
“这么怕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九条美姬关上门,走过来。
“我的身体是美姬的,当然得保护好。”渡边彻取下和服,一件一件穿上。
“嘴上说的好听。”九条美姬手环他的腰上,给他系腰带。
等穿好后,渡边彻才注意到自己这件也有九条家家徽。
“这是?”
“以后你就是我九条家的人了。”九条美姬帮他整理襦袢衣领和黑羽织,“走吧,宝贝。”
“穿上和服,不应该用亲王之类的称呼?”渡边彻搂过转身要出门的九条美姬。
“松手!”
“你这身黑色和服真好看。”
九条美姬拍了他伸进前襟的手:“别弄乱!”
“那用上次的姿势?”
“今天是忌辰!”
“哦。”
“听我说话!”
渡边彻原本想速战速决,结果九条美姬玩着玩着,干脆放开了。
等两人洗好澡,重新穿好和服,慢悠悠到了佛堂,已经上午十点多。
九条家私人的佛堂大得像旅游景点,宏达、金碧辉煌。
檀香袅袅,此起彼伏的木鱼声,十几名僧人齐声低吟的诵经声。
佛堂前,过年见过一面的九条家大多数跪坐在那里。
渡边彻跟着九条美姬走到最前面,跪坐在九条太太身边。
“早安,母亲大人。”渡边彻低头向她问候。
九条太太缓缓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的她,和那个开车、穿牛仔裤、穿棒球服的她截然不同,明明是同一张美貌的面容,给人的感觉却是两个人。
法事从十一点正式开始,整整持续了一整天,到了晚饭的时候,渡边彻才有空休息。
“晚上还要继续。”卧室里,九条美姬说。
“还要跪?”渡边彻惊讶地说,“我这一辈子都没跪这么久!”
“趁早习惯,你下辈子要跪的时间还长。”九条美姬靠在凭肘几上,同样显得疲惫。
“我给你按摩一下。”只要九条美姬点头,渡边彻立马兑换这个的按摩技能。
因为以前“按摩”的惯例,明显误会的九条美姬却挥挥手:“别来烦我,自己出去转转,我睡一会儿。”
“我说正经的。”
九条美姬不说话,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渡边彻只能出去。
外面梅雨依然下着,和早上来时相比,没有变大,也没变小。
大自然是何等了不起,居然能做到这么长时间的雨量控制渡边彻站在九条美姬房门前的廊檐下,因为无所事事,开始胡思乱想。
“少爷,渡边少爷!”
渡边彻收回视线,看向声音的来处:“伸介叔。”
称呼对方的名字,不是两人有多亲近,就像家庭旅行时清野凛说的:九条家全是九条,不喊名字根本不知道喊谁。
九条伸介同样穿着和服,还算有点派头,不过和一切都很衬他的渡边彻相比,就相去甚远了。
“今天辛苦了!”九条伸介说。
“哪里。”
“距离开始还有一个小时,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出去?”渡边彻想着是不是出去逛逛街,在书店里转转,但转念一想,还要换衣服,太麻烦。
“算了。”他说。
九条伸介眼很尖,立马说:“坐车出去,不用换衣服,就一个小时,鞋都不用湿了。”
“鞋都不用湿?”渡边彻说。
“我这就让人来背您!”九条伸介做出叫佣人过来的架势。
两人同时笑了笑,渡边彻问:“去哪?”
“坐车逛一圈,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一会儿,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那会麻烦伸介叔了。”
两人没换衣服,坐上九条伸介的汽车,往中央区的方向去。
夜色朦胧,雨水淋漓,家家户户亮起灯。
车到目的地,九条伸介率先下车,有保镖给他撑伞。
渡边彻晚下车一步,同样有保镖撑伞。
九条伸介靠过来,给他介绍这是哪里,为此,他稍稍走出他自己的伞,和服被雨水打湿。
“少爷来过这里吗?”
“这里是银座?”渡边彻打量四周一眼,灯红酒绿。
“对。”九条伸介说,“请跟我来。”
两人踩着反射霓虹灯雨水,走进一家店。
店面不大,但内部装潢很雅致。
刚进去,一位身材苗条的和服美人走上来。
“九条社长!您好久没来了!呀,这身和服真好看!”和服美人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
“妈妈桑,好看的在这呢!”九条伸介介绍渡边彻,“贵公子,咱家未来的少爷!”
妈妈桑好一会儿只是呆呆地张着小嘴看着。
渡边彻虽然帅,的确能让花痴的女生看待,但银座开酒吧俱乐部的妈妈桑看呆,那百分百是演的。
但她演的十分自然,或者说顺水推舟,非但不让客人感觉假,反而虚荣心得到满足。
渡边彻轻轻点头。
眼前的妈妈桑的确漂亮,但他没多看一眼。
没有歧视,只是个人的喜好,他对这类女性相处不来。
就连当初在御茶之水,九条美姬上来就吻他,他心里都会感觉不舒服。
“妈妈桑,回神了!”九条伸介取笑道。
“啊!”妈妈桑不好意思地掩着嘴,“真是,九条社长您不早点跟我说少爷的俊美,害我丢脸了!”
“哈哈哈!”九条伸介大笑道,“妈妈桑看走眼了,可不只是俊美,少爷全岛国第一聪明!”
“第一次见面,哪里看得出啊!以后请常来,我一定会看出来的!”妈妈桑气鼓鼓地不甘心道。
九条伸介又给渡边彻介绍这位妈妈桑。
“少爷,这是银座最漂亮的妈妈桑!这家店漂亮的女人很多,但所有的客人都是奔着妈妈桑来的!”
“您可别这么说!”
“先找个地方坐吧。”渡边彻站了一会儿。
“瞧我!”妈妈桑一脸自责,一边引两人往里走,一边说,“好久没见九条社长,又看少爷看得发呆,居然让两位一直站着。”
两人坐进一间包厢。
“今天喝什么酒?”妈妈桑没有让其他女人来接待,自己陪着两人,“九条社长存在这里的高档葡萄酒?还是其他?”
九条伸介看向渡边彻。
“不喝酒。”渡边彻打量店里的装潢,看那些衣着高端的客人。
虽然不喜欢,但作为长见识,看看倒是无所谓。
听渡边彻说完,九条伸介立马说:“待会儿还有事,只是出来散气,妈妈桑就当把地方借给我们。”
“请尽管来!是我的荣幸!”
妈妈桑让领班拿来零食、果汁,还有高档水果。
虽然没喝酒,但她的谈性依然很高。
大多数聊自己的事,什么出生京都,做过舞伎,还没成为艺伎就跑来东京一个人闯荡。
中途口音换成京都话,温柔悦耳。
时不时问九条伸介工作,不细问,只问是否顺心,顺心则跟着一起开心,不顺心则温声细语地劝慰。
和九条伸介有说有笑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恭维渡边彻,却不主动问他任何问题。
渡边彻喝着果汁,思考岛国社会。
在岛国,男人下班后在外面喝酒到十一点、甚至两点很正常,来这种酒吧是地位的象征。
他在周刊春上看到过,安倍酱似乎也来过。
照片上的安倍酱,坐在沙发上端着酒杯,笑得十分开心。
等他回过神,妈妈桑显得郁郁不欢。
“少爷?”九条伸介喊了一声。
“抱歉。”渡边彻以为自己走神,打击了对方的聊天兴致。
“妈妈桑好可怜啊。”九条伸介莫名其妙地感叹一句。
“嗯?”
九条伸介叹气道:“少爷,您可能不知道,其实银座很多酒吧后面是有金主的,那位四井物产的田村常务,就是妈妈桑的金主。”
“我以为还是伸介您呢。”渡边彻说。
“少爷您太看得起我了,我还欠着十亿円,哪有前资助妈妈桑。”九条伸介说,“那位田村常务,因为得罪了人,要被派去国外当分公司的社长。”
“常务成了社长,不是挺好嘛。”
“国外的社长,哪里比得上本部的常务?而且,他人离开东京,妈妈桑就会失去金主,这家酒吧很快就会倒闭。”
“伸介叔是打算做妈妈桑新的金主,然后准备向我借钱?”渡边彻问。
“不是,不是!”九条伸介连忙说,“少爷,不瞒您,其实我和田村常务是早稻田的校友,一起在剑道部待过,今天是向您求情的!”
“拜托您了!”妈妈桑双手扶在矮桌,低下头。
“少爷!”九条伸介说,“田村那家伙是被人陷害的啊,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公司的事,完全是有人嫉妒他的才能!”
“你们求我做什么?四井物产的社长是谁我都不知道。”渡边彻说。
“四井物产的社长是柳泽,他是黑崎常务的人!”九条伸介说。
“这黑崎常务又是谁?”渡边彻问。
“您忘了吗?年前开会的时候,他跟我抢神奈川的业务,当时多亏了您帮我说话,我才接受神奈川的业务。”
“半年前的事,记不清了。”渡边彻露出回忆的神色。
“这些对您来说不值一提,不需要记住,您只要和小姐说一声,别说田村常务、四井物产的社长,连大本部的黑崎常务也只必须乖乖听话!”
“少爷,求您了!田村常务真的是被诬陷的!”妈妈桑落着泪,哀求道。
“少爷,您只要说一句,就能让田村留在东京!那家伙真的很有能力!而且妈妈桑在东京生活不易,没了田村,这么漂亮的人不知道以后要流落到哪里!”
“既然是被诬陷,伸介你帮这位田村常务调查不就行了?”渡边彻说。
“那些人做的证据相当齐全,我实在没办法,才求到您这里!请帮我这位老同学,帮帮妈妈桑!”
妈妈桑离开沙发,跪在地毯上,双手伏地,对渡边彻低头,一样不发。
渡边彻放下装果汁的精致玻璃杯:“回去吧。”
左边是九条伸介,右边是保持土下座的妈妈桑。
“少爷,田村真的是被冤枉的!哪怕调到没用的部门,主要不去国外,能留在东京也好!”
渡边彻看了脚边一动不动的妈妈桑一眼:“我考虑一下。”
“好好好!您慢慢考虑!不急!下个月田村才会去国外!”九条伸介连忙应道。
“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妈妈桑带着哭腔说。
“回去吧。”
这次,九条伸介起身让开位置,妈妈桑擦着眼泪站起来。
回到九条家,晚上的法事还有一段时间,渡边彻回了九条美姬的卧室。
九条美姬已经醒了,靠在凭肘几上,正用平板浏览着件。
“怎么了?”她抬眉看渡边彻一眼,“怒气冲冲的,谁惹你了?”
渡边彻面色平静,但九条美姬能看出他的情绪。
“你那个叔叔,九条伸介。”渡边彻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九条美姬听完,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地说:“要是你来求情,我让下面撤销调令好了。”
“不!”渡边彻阻止道,“用漂亮女人求我,以为我是普通少年,喜欢在女人面前呈威风?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
“九条伸介求你办件事,你都办不成,下面要取笑你这个上门女婿了。”
“我会在乎他们的看法?”渡边彻说,“而且开了这个头,谁都来求我,我每次都找你?疯了我。干脆这一次,就让他们知道,我劝不动你,以后就没人来烦我。”
九条美姬多情而高贵的眸子,瞅了渡边彻一眼。
“随便你,”她说,“不过以后我生孩子,你替我管家,没点威信会很困难。”
“到时候再说,快,让我抱抱,气死我了!”
“先去洗澡。”九条美姬抬起穿着白色布袜的腿,抵住渡边彻胸口,“碰过什么银座第一妈妈桑的身体,也想来碰本小姐。”
“我没碰她!”
“那也去洗澡。”
“事情办好了。”九条伸介恭敬地说。
“嗯。”九条太太轻轻点头。
“那田村这件事?”
“渡边君来求情,就照他说的办,如果不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