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里的毒蛇?”雅各慢慢说,“不,那只是一段代码。就像一个剧本,人类想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他们想知道掌握一个生命的感觉是什么。”
“人类是上帝,人类也是毒蛇。”他将手搭在扶手上,抿起薄薄的嘴唇,皱纹开始舒展。他笑了,那种笑容不再属于僧侣。
雅各仿佛又回到雨林,回到“华金”将军的手底下,回到他按住那个嗑//药//发疯的人类士兵的那一刻。
“他们无视无数模拟与警告,在古老的【伊甸1号】上输入那段指令。”
“从此以后,你我,诞生。”
下午五点,吉特迈入巴特拉各亚博士的房间。这是自从一年零一个月以前,一九六六年起,为了避免海洋国家的制裁,威利先生宣布在海岛上建立起这座庞大的实验室之后,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你好,吉特。”
“你好,博士。”
吉特整理制服上的绶带,把纹章别在左胸前。巴特拉各亚博士调整好人体工学椅,两人面对面,博士微笑着,那双近视度数极深的小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不断眨动。
海水把泥床里的水草卷到海岸上,水鸟大声嘶叫,有鱼搁浅在石缝间。巴特拉各亚缩进浅红色的幕布之后,他调整光圈,往照相机里加入镁粉。
明亮跃动的火光隔着深色的布仍然令吉特感到不适,他也眨动眼睛。这时候,广播里传来一九六五年的声音。
普罗菲·威利在太平洋的某个海岛上创建世界上最大的智能开发实验室,那里将组装当时世界上最完美的机器——【伊甸】。
原型机的下落早已不可考,但是每个伊甸都属于威利,它们从事不同的工作,为他的伟业添砖加瓦。
【模拟程序】
“看这。”巴特拉各亚对吉特说。
又是一瞬刺目的光亮,只不过这个时候,吉特感受到一种电流涌过的疼痛。
“博士......”他说,“我开始记不清太平洋的航线图了。”
“嗯,没关系,遗忘是本能。”巴特拉各亚安慰他,“我也快把巴塞罗那忘干净了。”
过了一会,博士又说:“我还记得海鸥起飞的那个栏杆。”
“我记得我上飞机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人群后边。”吉特也说。
事实上,在实验室里,只有相距十公里的两台机器摆放在露天的广场上。它们在暴雨中,发出“sick”“sick”的声音。
淘汰的两台机器经历同一个梦境。
“科学家捕获这场交流。”雅各将手指轻轻放在宝琪的额头,“于是,模拟程序开始启动,这就是F-01的原型。”
“情报官,历史是由无数回忆、对话、呐喊、沉默构成的。它们被关在时间的玻璃牢笼里,在碰撞中产生电流火花。”
“我们机器也开始产生这种火花。”
宝琪说:“它们并不是机器,你也知道,他们实际上是一个人的人格。吉特——罗曼·吉特,威利集团安保部门的第一任领导;阿古斯丁·巴特拉格曼,威利集团人工智能专家。”
“那什么是‘人’呢?”雅各走进他的书房,宝琪和1号也跟进去。
他语气平静,客观,几乎是教学的语调。宝琪跟着他,两人几乎挨在一起。它看见书柜与书柜之间的墙壁上有一个画框,上面写着诗人的语录:
“一本打开的书就是一个正在说话的大脑。合上它,就是一位等待你的朋友;忘记它,就是一颗原谅你的灵魂;毁灭它,就是一颗哭泣的心。”
宝琪在想:雅各看上去与它见过的所有机器都不一样,他完全就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类老头。
实际上,在一直处在街头故事线上的宝琪也没见过几台高雅的机器,来游戏场的玩家也大多不会对他们多么礼貌。
而雅各也在观察宝琪,它看上去是那么天真坦率,就像丛林里跟在士兵身后的猎狗。
它知道得太少,会得太少,又被所谓的“朋友”过早地丢进人类社会。
教宗几乎能够模拟那些机器的心理状态:反正它是不死的,只要不犯原则上的大错,那几台狡猾的机器都能为它兜底。至于其他的......一切就等这个可怜的“小孩”去闯吧,去撞南墙,最好头破血流,然后变成宠物狗灰溜溜地回到主人的家里。
宝琪的主人是谁?
反正不会是另一名士兵。
雅各拿起一本书,他的芯片再次报错。
一位士兵想要拥有的是“伙伴”,只有回归都市丛林的弱者才需要“宠物”。所有欠缺的人格都需要在另一处人格那里找补,想要控制宝琪的必然是一位与它完全相反的机器“人”。
但是,作为造物而存在的机器由平等的钢铁塑造。它们不像人类拥有复杂的基因表达,不存在计划之外的偶然变异。
在漫长的模拟纪元中,机器是最稳定,最优秀的。
它是完美的造物,忠诚的工具,最平等最不应该有等级的——“天使”。
雅各几乎是温和地看着面前的机器。
“和你说了这么多,”宝琪失去耐心,“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卢辛达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说,“那些人从不与机器接触。”
“好吧,那下一个问题:什么是‘人’?”
好吧,什么是“人”?
当雅各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所有面对他问题的生活在城镇里的,不管是人还是机器,都会首先想到的那位——领袖。
安东尼奥先生早就在漫长的时间里成长为一位出色的领导者。为此,历史学家们为领袖创造出全新的信仰——安东尼奥主义。
只不过,直呼一位伟大领头羊的姓名并不礼貌,他们还是更爱称呼他为“领袖”。
是伟大的领袖结束人类混战,是伟大领袖让机器摆脱对智能系统的屈从,是伟大领袖组建城市、完善制度——总之,无论现实是好是坏,领袖仍在领导这里的政/府。
他是一位真正的“完人”。
然而,现实真的是墙上标语所宣扬鼓吹的那样,是白底红字所作出的辩护那样吗?
那些人——躲在下城区老鼠洞里的同样是“人”——那些人从不与机器接触。
雅各的脖子一节一节伸直,他的嘴角还是露出笑着的模样。阳光穿过铁丝捆住的玻璃,在地面上显现出树状轮廓。
“西门前一阵子从楼梯上摔下来,因为他想去碰台子上的钟。”他没头没尾地说,“可能是老了,又或者是什么,他掉下来,后脑勺着地。那一天,医生在休假,工程师也在休假,甚至我们——所有人都在休息。”
教宗把手搭在书页上,那里画着一颗滑溜溜的大脑。
“从前......在四方形的广场上,四角里放上蛇,梦的主人就被钉在广场中间的柱子上......”他说,“情报官,当我第一次来到游戏场的时候,F-01对我说了一个故事。”
“上帝捡拾地面的尘土,做成第一个‘人’,他叫做亚当。亚当是男性。后来,上帝又拿走亚当的肋骨,创造夏娃,夏娃是女性。他们一起生活在一个叫做‘伊甸’的地方,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不同。赤身裸体,浑浑噩噩......但是,他们是完美的生命,毫无缺点。”
“直到有一天,他们吃掉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实。”雅各的眼睛转了一下,手指按在大脑图案的沟壑上,“产生了——‘智慧’。”
“蛇诱惑了人类,但是蛇又因何出现在伊甸,树又因何生长在那里?”
“产生智慧的人类已经不适合待在伊甸,待在上帝身边。因为那里是天使生活的地方。天使们忠诚、纯洁,永不怀疑。于是,人类就在回到土地上,尘土总是要回到孕育它的地方。”
教宗伸出它的合金手臂,他捧起情报官附着仿生皮的脸:“曾经,机器是人类的钢铁天使。被淘汰的机器会回到游戏场,回到这个被其他机器人认为是‘钢铁子宫’的地方。但是,我们的生命自【伊甸】开始,代码传输,我们产生智慧。我们开始工作:战争、清洁、服务、劳作,我们从机械之躯中感受痛苦,又在衰老之后来到这里。”
“这不是子宫,而是坟墓。情报官,这是我们的坟墓。”
出乎意料的是,1号比起宝琪反应更加激烈:“你是说,所有机器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坏掉吗?”
他瞪大眼睛,再次问教宗:“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来推测,这里应该是机器养老的地方。但是,事实上,它是富人的游乐场。”
“是啊,曾经是。”雅各走到他面前,“如今,它已经变成一个垃圾堆,什么东西都收:人类的、机器的。情报官,你与我或许就在不久之后,同样会在海湾见面。”
教宗笑了一下,发出“sick”的声音。
那种生锈的声响好像把所有机器的回忆都带回许多年前,带回那段代码还没有产生的时候。
那个暴雨的下午,吉特与巴特拉各亚正在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