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十层的烟花

祁江走出那扇门,撞钟声将整个教堂都撼动了。于是,这个装点彩色玻璃的巨大建筑变成城市里颤动的心脏。它的门打开,吞吐城市的人流。

教宗西门找到躲在雕像后面的祁江,他没有问什么,只是为她指了一条路——它通往悬崖上的修道院。

“您为什么要收留我?”她问修女。

雷娜——那位修女对她说:“主指引你来到我们身边。”

于是,祁江也带上帽子,披着袍子,变成这座城市里土生土长的人。

世界巨大的裂缝间涌出可怖的海水,疯子杰西卡有时候会在礁石边上走过。她拽着黏在岩石上的贝类,指望这个能够为她跟托特填饱肚子。

当祁江也站在礁石上,杰西卡就对她说:“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

“大坝裂开的时间。”

杰西卡穿着黄颜色的衬衫,明艳艳的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太阳。而她的丈夫托特的那件蓝衬衫早就硬成盔甲——固执的前翻译官不允许任何人帮他脱下这个。他们两个白天各过各的,杰西卡去找贝壳,托特在大坝边上等人;晚上,他们总能带着食物回家——面包或者海蛎,两人吃完饭,像鸽子一样缩在铁锤公园的月桂树底。

找食物的杰西卡遇上祁江,这位棕褐色皮肤的翻译官太太伸出粗粝的手指摸了摸人类柔软的脸,她的眼中涌出眼泪,她说:“你就像我的小孩子一样。”

“你有过小孩吗?”祁江问她。

“或许有过,我记不清了。”杰西卡说,“她离开我已经好几十年了。”

“节哀。”

祁江看着杰西卡一瘸一拐地离开。这时候,城里正在为狂欢节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亲爱的QI:】

祁江这时候收到一封来自系统F-01的邮件:

【看来你已选择人生的方向,融合还是抗争?人类总在最中间的道路上游移不定。TA走了左边,TA走向右边,只剩下幼小的TA们留在原地。当你选择踏上满是荆棘的路途时,流血就成为注定的未来。只是,落在地面上的,是你的血,还是TA的血?】

【任务:帮助人子。】

系统的任务越来越简洁。

祁江反复读着这一段话,揣摩其中含义。她所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她本来也算不上聪明,心性也不狠毒。所能做出来的明智的选择屈指可数。上一次,在系统的诱导下,她离开卡特罗拉那一方,又抛弃周邹。如今只能困居在修道院里,利用奥玛那个所谓的“反对党”勉强将游戏进行下去。

祁江或许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毕竟周邹死了——但是她从不为那些选择折磨自己——因为自己还活着。

人总是要向前看,至于前面是什么,尽力而为吧。

只要能够活下去。

一批又一批社会关怀部的职工走上街头,他们拔走鹭鸶街的杂草,砍掉鸺鹠街区的树墩。那些啪嗒啪嗒的皮鞋声把露西那片可爱社区的月季都快踩扁了。

琳达·西蒙斯从篱笆后面伸出头,像鸟一样窥视露西家的那片娇艳的花朵。

唐·拉林死了,露西太太又变成露西小姐。只是这一次,新的男主人没有住进来。

“我还以为卡特罗拉会成为我们的邻居。”琳达对她的丈夫说,“如果他在,我们至少不用忍受关怀部的这帮蠢货——你在听吗?”

西蒙斯先生还在保住职位的狂喜中,他最近拉着法令部喝了不少酒,每天都醉醺醺的。

“他们不会在一起的,琳达。”西蒙斯先生说:“都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轮上他过。”

“你放心吧,我们这里是领袖的铁锤,铁锤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因为钢铁是永恒的。”西蒙斯睁大眼睛,他在想什么呢?

是一瞬而过的鸟类的飞羽,还是城镇外那处永恒的垃圾场?

琳达拿出毛巾,帮他擦擦脸:“你何必跟那帮机器人较劲,他们根本就不会喝醉。算了,你躺一会,别吐在沙发上。上午多烤了一点面包,我去看看杰西卡。”

“高塔,高塔,高塔何其高,飞鸟不能往......”西蒙斯先生缩在沙发上,慢慢地开始哼唱他母亲曾经唱过的歌曲。在不同的时空中,他们蜷缩着,望着城镇外、云层中、星空之后的塔尖。

那座高塔还在吗?

塔尖仍发射电磁信号,F-01是如此仁慈地环抱住它的子宫。

1号有一个梦境,记在日志最不起眼的地方。

那一会,车间主任有很多天都没有回来,一个头发比水泥还要硬的女人拉住他。她的手指几乎快把1号的皮肤戳破了。

“三十层是多高?”她问。

“很高,”1号说,“我快要看不见你了。”

“那我在下面脱/光/衣服你能看到吗?”她接着问。

“你比豆子还小。”1号回答她。

女人笑起来,她变小了,掉到地面上去了。四肢也七零八落,脑袋滚来滚去。

是士兵,士兵杀死她,杀死地面上所有人。

豆子变成豆酱。

1号摸摸后脑,儿时装上的微型脑机嗡嗡作响。他好像也落到地面上,落到士兵的面前。然而,它们却没有看向他。

“你好。”士兵A说。

“你好。”士兵B说。

“你去过塔上吗?”A问。机械手臂穿过1号的后脑,“我想去F-01,”

“什么是‘想’?”

士兵A笑了一下,电子眼波动着,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木/仓。电流从它的脑袋里漏出来,蓝色电光闪动,那是机器的脑浆。

1号睁开眼。

他站在窗户前面,这时候天只有朦朦胧胧的亮光,F-01的邮件安静地躺在他的处理器里。

【你好,01:】

它说。

【日复一日,踟蹰不前。思虑又甚,终至疯狂。TA站在天宫,站在裂谷,站在洞中。世人等着第三日、第四日、第七日,等着人类古老的魔术展现奇迹那一刻。然而,从洞中走出,TA是否还是TA,TA是否还纪念TA?】

【任务:帮助人子】

【警告:你忘记擦去你的血。】

我的血?

1号走进浴室,他检查身体,并没有发现伤口。

这栋小房子很漂亮,露西送过来的家具也是。那位可爱的、优雅的女士在昨天下午拉了一车又一车的东西过来。直到天黑,她也没有离开。

“我明天可以让人再带两颗花树。”露西说,“你应该把那个花盆扔掉,光秃秃的,太蠢了。”

这句话冒犯到1号——即使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冒犯。于是,他冷硬地拒绝,并且表示想要自己种出点什么。

“我不是在对你说话。”露西笑起来,这让她的脸蛋变得刻薄,“你有权力去摆弄那些破烂。”

1号应该跟她吵架的,但是他失去争吵的勇气。因为他明白,露西所掌控的权力要比他多,地位也要比他高。

经由人类社会驯化的已经软掉的脊椎弯下来,他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的野猫一样。但是,宝琪帮他反驳露西,它说:“我不会照顾那种东西,让1号自己来吧。”

看啊,就是这种无足轻重的话,却让1号又一次亲近它。

直到宝琪送露西离开,1号还回味那无助的胜利。

“我们要种什么?”他问。

“随你。”宝琪说。

所以,那两个灰扑扑的花盆里能够种点什么呢?

“我会建议你种冬青树。”邻居——也就是他们之前刚来夜鹭街那会看见的两个半死不活的植物的所有者说,“因为它们不常打理也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你死掉之后,宝琪还能把它们种到你的坟墓边。”

“这样啊。”1号一边往法令部的大楼走,一边和他说:“那我就和宝琪一人种一棵好了。”

“领袖万岁。”

邻居耸耸肩,他很少见过像1号这样狂热崇拜领袖的年轻人了。这个时间跨度大约是几百年——领袖刚出生那一会。

如今的领袖绝对正确,他是雨天所有人头顶的那把伞。

于是,邻居看向宝琪,宝琪显然对于“一人一颗”这种说法相当感兴趣。

“没错,一人一颗。”它说,“我会照顾好它们,我们是一样的。”

看来是出于那该死的“公平”。

机器总有各种怪癖,但是,只要不影响正常工作,领袖——人类社会会包容它。

邻居移开目光,这段对话会出现在迪亚斯面前。最终,由迪亚斯提交给领袖。

“看来他们相处得不错。”领袖说,“城市里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新东西了。”

他把记录放到一边,决定忘记这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

“你与斯科特相处得如何?”领袖随口问。

“斯科特是个年轻人。”迪亚斯回答他。

“没错,”领袖说,“那么,他能够胜任狂欢节时乌尔多尔的安保吗?”

“仅有他可能不够,陛下。”

“仅有他不够。”领袖整理自己桌子上的文件,手上肉粉色的疤痕抽动,他的手掌盖在一张纸上,“犯人也不够。”

“把卢辛达抓过来,我要给奥玛一个教训。”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