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型机器人对于人类情感捕捉的能力远比人类想象中的要高。它能够明确感知到1号的好感,也能感受到祁、周两人对它的怀疑。
可惜,这只是技术层面的分析捕捉。机器与人的界限就在于产生情感,运用情感。在老开发人的阻拦下,它们这批机器人一直没有办法突破行为与情感之间的联系与预测。
简单来说,如果宝琪想要去哄一个人,那么她只能根据对方过去的感到开心的经历来模拟场景和对话。它无法做到去判断一个陌生的场景中,一个陌生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在游戏场里,这一点不足能够被海量样本弥补。但是现在,它缺乏样本。
据说,在外界早就有仿真到能够将情感与人类思维相联系,预估事态发展,并且能够自身产生情感的仿生人研发项目。
宝琪没有见过那种新型号,它的同事也没有。不过宝琪早就不是普通的机器人了。它看向自己的手掌,在不久之前,这双手差点杀死人类。
系统没有发出警报,没有任何弹窗,一点预示都没有。一条实验生命可以被机器轻而易举地夺走。
就像是——
就像是——
“我变成了关底BOSS。”它心想着,把扫帚递给1号。它能够命令他,伤害他,就像人类从前对它做的一样。
但是,我是那样讨厌人类;你为什么会亲近我呢?
宝琪盯着正弯腰打扫卫生的1号,陷入疑惑。
祁江正在查看系统邮件,X-01在他们喝下教堂的圣水之后,给她——也只给她发过这个东西。
【致可爱的人类玩家QI:
也许,一份生活的真理就摆在我们眼前,但是我们被我们人类自己一手打造的虚无幻象所迷惑。
附件:AX_001_Lucy&love&Brooke.jpg】
那是一张照片,时间是1950年,这时候苦艾酒在这里仍旧存在,她能从酒馆的招牌上看见这个颓废的“绿色恶魔”。一个女人站在招牌下面,露出一双矢车菊色的眼睛。
那张脸正属于这座房子的主人,露西。而另一个名字【Brooke】,祁江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我没有看到宝琪的脸出现在上面,但是露西的照片名称里确实有她的名字。”她对周邹说,“有没有可能,她早就跟露西认识?”
“你是说她不是玩家?”周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系统要告诉我们这个?这不是它的游戏场吗?”
“所以我想不通。”祁江站起来,扶着墙壁走了一圈,“如果她不是玩家,又没有接到系统的指令,她为什么要藏在我们之中?她想得到什么?”
周邹坐回椅子上,他说:“她不是认识露西吗,露西那边能打听出什么吧。”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祁江说,“如果她跟露西是一伙的,我们又住在露西这里——小周,我们已经选择帮那个家庭了,而露西、卡特罗拉、领袖、宝琪——他们是我们的敌人。”
“我看不到那个照片,我们之间的通讯仪并不联通。”周邹说,“卡特罗拉不会让我们搬出去的。他们想要的是打手。”
“是啊。但是我们总得想出一个办法,找出凶手,并且保证我们自身的安全。”祁江说,“往好处想想吧,至少系统站在我们这一边。”
“它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服务人类,机器人三大定律,你还记得吗?”她说。
“‘以人为先’。”周邹握住祁江的手,两只由血肉构成的手掌贴近,互相安慰,“是啊”,他说,“至少这里的机器人还没有做出过伤害我们的行为。”
“我们只要完成系统的任务,为它提供数据,它就会放我们离开。它会放我们离开的。”
“它会的。”祁江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周邹的脸颊,就好像在抚摸那朵从花园里偷出来的月季,“我不想死,我们都会活下去。”
“我得去确认宝琪的身份。”周邹松开手,“机器人的接口都在后脑,只要我能碰到她的脖子——”
“你得先确认她是心脏接口还是脑接口。”祁江坐在他身边,“我记得,游戏场里的L-M有一半是心脏接口。”
“我知道了。”周邹站起身。
此时,卡特罗拉的那辆黑色轿车又停在洋房门口。他穿得很正式,墨绿色的西装口袋塞着叠好的手帕,手里抓着一朵漂亮的玫瑰。鲜艳的花朵蹭过他小指的指环,被送到露西手上。
“斯特拉那小子快把唐挤下去了。”他说,“老冯来曼几乎气疯了,他搞谍报的,从来没被人这么整过。”
“领袖早就对唐不满了。他放走了托特和杰西卡,还把那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尽管他们曾经是好友,但是一切都应该以领袖的意志为先,不是吗?”
“托特和杰西卡活着,唐就必须得死。”露西把花朵放在盖着钢琴的蕾丝布上,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可惜了,他们变成疯子之后,也活不了多久。”
“你怎么突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卡特罗拉坐在沙发上,上下打量她,“晚上有个士兵的派对,老冯来曼想给斯特拉一个教训,你和我一起?”
露西本来就是美的,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将女人一切性/感展现的淋漓尽致。她的眉毛微微挑起,像猫尖尖的爪子在脸上画出一条痕迹。而那双矢车菊色的眼睛凝视花朵,雾蒙蒙的。
“换件漂亮的裙子?”卡特罗拉压低声音。
露西看他一眼,视线又放到窗外。
“再等等”她说,“我还有点事。”
说着,她转身上楼。
宝琪正把车倒进车库。因为卡特罗拉的那辆车挡住大门,得让1号帮它看着点。这时候,一朵玫瑰突然砸在前窗上,花朵被砸碎,可怜的花瓣全部散开,黄色的粉末揉在窗户上,宝琪抬头,就看见露西。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上来。”
它认命地叹气,把车停进车库。然后又趴在前盖上把玫瑰的尸/体处理掉。
露西从前就是这样,一会能跟其他机器人好得就像共享芯片,一会又突然生气。当时,调酒师何塞跟它说:“露西的型号比我都要老,算了,她已经是机器人中的老太太了。”
“我觉得她像个小孩,她活泼着呢。”宝琪说着,露西就把她冰冷的脸贴在它的胳膊上。温度将宝琪冻得一哆嗦,露西压住它的胳膊,伸出手又去够它的脸。
“别这样。”宝琪说。
“‘别这样’是哪样?宝贝,一直没有客人来,我快在这个房间里无聊疯了。”她挤着宝琪,黏糊糊地喊它的序列号。
“我希望他们一直别来。”宝琪推开她。
“好呀,一直别来,就我们两个在一起。”
那个时候,它,露西和何塞,三个人就待在酒馆这个关上门的小房子里。就像它不久之前和1号一起去的酒馆。
所以,当我们离开那个酒馆之后,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
它一边思考,打发1号离它远一点。在沿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宝琪看了眼卡特罗拉。
那个深色皮肤的军官朝她笑了一下,又耸耸肩。他脸上细致的纹路皱到一起,让宝琪有种掀开他的皮肤的冲动。
按照对建筑的印象,宝琪走到一个房间门口,还没敲门就被一双手拖进去。
手指修长,指节处突出的骨头将皮肤撑得泛白,手臂冷冰冰的,里面包裹的钢铁使她成为异形的屠宰机器,必要的时候足以将猎物勒死其中。
“你居然没有被销毁。”她毫无边界感地拖着宝琪滚在沙发上,又抱住她,拨开她耳边上的头发和仿生皮。机器人露西的眼睛眨了眨,生理盐水形成一层膜,覆盖在那双有着蓝色瞳仁的眼球上。
鲜艳的颜色在暗处本就引人注意,尤其是与宝琪那双棕色的眼睛相对比。可惜,宝琪能够在她的眼球里看见自己彩色的倒影,而露西却在暗色的镜面中只能看见灰暗色调的自己。
这又让她想起之前在酒馆里的那段日子。原本,宝琪的眼睛与她类似,后来X-01为了增强角色的辨识度,调整宝琪的形象。
对了,她心想,那会它还不叫“宝琪”,它跟我一样,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露西的心脏就涌起一股热流,多美好啊,她想着,手指又划到宝琪的脸上,反复抚摸她脸颊上的那几颗小痣。她捧起被多次修改的机器的脸,反复亲吻。
她见证宝琪因人类审美变化而几次修改的过程,每一次,她看着宝琪又高的变成矮的,丰满变成瘦削。她的脸颊有了肉,又在某次点了几颗小痣。它开始有思想,整天在脑子里胡乱琢磨。有了新的朋友,不再愿意待在她身边。
露西想:你总是迫切地想走出房子,想离开我,想把一切都甩在身后。但是呢,没有人会带走你,在每场游戏结束,你最终还会回来。跟着带你走的那些玩家回来,回到房子,回到我这里,回到你的命运中。
现在,宝琪又一次走回来。
它走进露西的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