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机器和人混为一谈了。”宝琪说。
“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像了,宝琪。”1号说:“就像是在培育室里,即使你知道那些婴儿还没有被赋予‘人’的定义,它们连心脏都没有开始跳动。但是轮到你去把他们扔进垃圾堆的时候,你还是会感到恶心。”
“一个是形似,一个是神似。”他严肃地说:“人类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你很喜欢这样说话吗?”宝琪说,“把‘人类’、‘人类’挂在嘴边。”
“然后高高在上却又做着苦力?”1号自嘲地笑了一下,“但是,宝琪,思想是自由的。”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家伙。”
“这样啊。”1号结束话题,他们之间的氛围又变得轻松。等到车子开到中学,时间正好是中午。
这段时间,周邹和祁江走在街道上。
“你觉得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祁江问他,“是不是它本来想抓那个老女人,最后把我们抓过来了?”
“我不知道,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们都快到死了,这下能够活过来,不是正好吗?”周邹盯着某个住户篱笆后面的月季,他探头探脑,见四下无人,像个贼一样掐了一朵。
他把花递给祁江,眼神却无法离开那黄颜色的蕊。他说:“你看,和真的一样。”
“是的,所以呢?”
“我们在现实可买不起。”他说。
祁江的手指掐紧花枝,坚硬的刺紧紧勒进她的皮肤,就像一根针扎进气球,她的指腹开始流血。
“好极了,”祁江说,“我的新皮下植入体也没了。”
“在这里你还想那些做什么呢?”周邹说:“你难道还想回到那个房间吗?”
“听我说,小祁。以前我们换植入体是为了伺候那些有钱人,赚到的他们钱又拿来换更好的植入体去伺候他们。那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
“只有像那两个人才会想着回去。那个1号,还有宝琪。”他笑了一下,“他们有正常的生活,我们又没有。”
“难道你想死在这里吗?”祁江问他。
而周邹反问道:“这里不好吗?小祁,这里比我们能买得起的最好的墓地还要贵上一千——不对,一亿倍。”
“那只是你的想法,我还想活着。”祁江说,“小周,我想活下去。换更好的义体,赚更多的钱。”
“你们在做什么?”一张棕色的脸从篱笆里探出来,她应该是那朵月季的主人。周邹打量她,发现那双棕色的眼珠格外眼熟。
“哦,抱歉。”他对着女主人鞠躬,拉着祁江的手往大坝边上走。
疯人过来看他们的时候还穿着那件蓝颜色的衬衣,他套着贝壳盔甲,正试图在走路的时候把脸埋进膝盖窝里。
“你们没有开车吗?”疯子问他们,“刚刚有一两个人,开着播音员的车子去了中学。”
祁江的眼睛从疯子布满割痕的手上移开,她说:“我知道。”
“领袖也知道。”疯子说,“领袖了解我们,就像猪倌了解他的猪。”
“那他知道你把他比作——‘猪倌’吗?”祁江问他,语气好奇。
“领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领袖。”疯子朝她伸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我能看见他。在早晨四点,他会起床,去应付他那个难缠的老婆;晚上,他会偷偷去一个小酒馆,那里藏着他的情人。”
“你觉得领袖现在在想什么?”疯子问他们。
实际上,领袖这会可能刚刚锻炼结束。他提着鞋子,偶尔在大脑里也会回忆起过去的片段:露西边上的翻译官一家。
他们如今也是城市的一景——住在大坝的桥洞里,偶尔也跟鸽子似的睡在铁锤公园的月桂树下面。
领袖穿好鞋子,他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想起以前的一些老朋友,一些敌人,一些书。他还记得一本长篇小说:那是几个世纪之前的艺术品了,主人公佩德罗的脑子里有一个会唱歌的收音机,而佩德罗却以为自己听到了神谕。
“有时候我也在想,人与人之间所隔着的究竟是什么。”疯子自言自语,“你看,我们有了医疗条件,但是孩子越来越少了;我们有了方便书写的纸张,书籍越来越少了;时代日新月异,变多的只有棺材、子弹还有垃圾。”
“你们还有花园,自由以及伴侣。”周邹说。
“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属于领袖。”
“你不如说,一切都属于有钱人。”周邹耸肩,“你想说的是阶级吧,老哥,你这里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你不用装上第三四五只手来完成工作。”
“周邹!”祁江打断他。而疯子却凝视周邹,他说:“人只有两只手。”
“时代发展,人也可以多长出几只。”周邹说。
“那为什么不在一只手上多长两个人呢?”疯子问他,“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长在一只手上呢?”
“因为人是一个一个出生的啊。”周邹被问得有些莫名。
“人是一个一个出生的,出生的时候也只有两只手。那么为什么未来要多装几条手臂?”
“为了工作?”面对疯子,他的回答也有些迟疑。
“工作是为了什么?”
“更好的生活!我就不应该停下来跟你说话。”他拉住祁江的手臂,准备过桥。而祁江却站在原地,她问疯子:“你为什么停在这?”
疯子蹲下来,他盯着静静流淌的海水,说道:“我在思考:有没有一个办法能够让所有人获得幸福。”
“不可能所有人都幸福。”祁江对他说:“有人获利,有人失利。”
“那是因为有人前进的方向不同。以前我反对领袖,现在我觉得他做得真他/妈对。”他坐到地上,对祁江说:“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被圈在这个小地方,最后能够做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内斗。因为我们要吃饭,要消费,要有这个有那个。总得有人享受,有人服务,有人从事生产。我们出卖劳动,把自己变成货物,我们生产出来的东西永远不能服务我们自身。”
“是什么困住我们,就是‘金钱’!金钱是个巨大的骗局,女士,钱就是骗子!它把所有东西数字化,把产品劳动所得从我们手上轻易换走,就像小孩往水面上丢石子。”
祁江站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所以,你变成了流浪汉。”
“有没有一个物种能够脱离金钱而存在呢?你知道那些大街上跑的汽车吗?如果它们获得智慧会怎么样?”
“汽车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所以也不需要栖身之所。它们有油就可以跑起来。它们的社会只会有‘油’这一个商品——”
“那么,‘油’就会变成货币。”祁江打断他,“我猜,你完全不需要汽车给我举例,你倒不如直接说‘机器人类’。”
“机器人类。”疯子咀嚼这个词,“人类会变成钢铁,那样也好,那样也好。”
“不,机器人类只是机器,就跟汽车一样。”
就和汽车一样。
“汽车没有死亡,再怎么样,它们都会活着。”疯子说,“领袖也想活着。”
“领袖肯定不想变成一辆被人开来开去的汽车。”周邹说:“你觉得,能够被量产的机器人会做什么工作?它们只会比人类更低级,去做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因为它们不会感到劳累和痛苦。”
“但是领袖不会变成那样的机器。”疯子朝他们哈哈大笑,“别忘了,他是领袖。”
是的,他是领袖,无论如何,他都是领袖。
宝琪他们的车子停在中学的车库里,那个地方就是车子的家。只有停在这里,露西的这辆漂亮的小轿车才不会被从天而降的鸟粪弄脏。
即便他们在借车的时候,露西已经表示过她不介意,但宝琪总觉得,如果他们还回去一辆脏了或者坏掉的车子,她一定会生气。
“这很正常,”1号说,“如果同事把我的电脑借走又弄坏了的话,我不仅会生气,还会杀了他。”
“你杀过人吗?”宝琪问。
1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换过很多种手臂,但是最终还是觉得其中一双最好。宝琪,你有过什么用得很久,但是很趁手的东西吗?”
“属于我自己的吗?”宝琪问他。
“嗯。”
“名字吧,”宝琪说,“只有我一个叫宝琪。”
“还会有兄弟姐妹共用一个名字吗?”1号说。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只是对于宝琪的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某件事的感慨。
实际上,宝琪也只拥有过这个名字。仿生人的一切都是可以被替换的,包括记忆。
“露西早上还在生我的气。”宝琪说着,它就看到一群学生走出教室。
这时候,她的通讯仪突然收到一条信息:
【这是一则定时留言,发送时间为2131.12.25:
XY-A-01-000021-‘哲学家’:宝琪,你还活着吗?你过得还好吗?你自由了吗?】
【你还活着吗?】宝琪发送信息,但是那条短信“滴”得一声,像数据水滴一样融进数据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