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衔来宝石,
神明归还于他。
神明消失于风暴,
乌鸦徘徊于极光。”
……
“你把那些东西给老师之后,老师很痛苦。”
冰原上,阿尔杰坐在聂凉旁边,眯着眼望向前方飘着细雪的灰蒙天空。
“是吗。”
很久,聂凉才给出这一句回应。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被上将打晕,挣扎着从飞舰里爬出来后,听见的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
那些人跟他说,上将走入了极光里,瞬间碎成了粉末一样的能量光点。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是一幅怎样梦幻的画面。
聂凉:“他是上将的哥哥,当然有权利知道一切。”
他手背上有很多伤,新的旧的叠加在一起。捕捉极光里的能量体会受伤,他现在已经颇为熟练了,只是极光出现的次数太少了。
有时候只有短短几分钟。
南域出现极光的次数最多,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守在这里。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阿尔杰沉默了片刻,道:“老师现在的状况很糟糕,我们没有办法,或许有一天,他会来到这里,请你拦下他并通知我们。”
他说兰遐的状况差,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个人离开之后,好像他们都同时坠入了不同却相似的梦魇之中。
聂凉语气淡淡:“知道了。”
他好说话的不可思议,完全没有传闻里疯癫的模样,甚至好像比之前还要平静。
阿尔杰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聂凉倏地转头,直勾勾的盯着他,笑了。
“还不滚。”
“你吵到他了。”
阿尔杰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雪原,静了几秒。
他心底叹息一声,悄无声息的和来时一样,离开了这里。
-
审讯室的处刑椅上锁着一个黑发男人。
地面汇聚的一滩血迹像是一层浅浅的湖泊。
这里的灯亮了十天。
兰遐也在这里待了十天。
他手腕的光脑里是阿诺在这里受刑的所有视频。一共四十三天。每一天,每一道刑,一道不落的受下来。
聂凉给他的[上将的曾经],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下来的。每一秒,都像一场没有止境的酷刑。
原来在神怜殿被大火吞并后的那些年里,他的弟弟在那种地方,被强行洗脑遗忘过去,一个其实很胆小的孩子,生生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杀人机器。
他看着视频里的阿诺被关在镜面空间里,镜子上播放着数据合成的‘兰遐’的无数次死去。
阿诺就逃避着镜子,不敢去看,每当视线落在镜面的时候,他都会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好像说:阿诺,那不是哥哥,哥哥没有死。
可是那个时候他被拖到了乱磁区边缘,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一样没用,一样救不出来阿诺。
他在视频里,看着被他珍而重之的弟弟,精神一次次的濒临崩溃,被折磨到发疯、敏锐至极、看到镜子就痛苦尖叫,活脱脱一个疯子。
因为阿诺的面容和他一样,每次看见他自己的脸,就会想起来他这个哥哥。所以只要形成照镜子=痛苦的等式,形成条件反射之后,就不必担心他会在未来看着自己脸,会想起来‘兰遐’。
他听着那一声声嘶哑的——
“哥哥……”
从无助恐惧,到绝望,最后成了机械般的麻木。就好像这两个字是他坠入深海前的最后一块浮木和希望。
阿诺明显知道自己在被洗脑,失去意识的时候,清醒的时候,被折磨注入药剂的时候,嘴里只有这两个字。
7……
兰遐数着这些视频里,阿诺叫他哥哥的次数。
他擦净指尖,触在光幕上,一声声应着。
可是那个想听他应这一声哥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他的阿诺,到死都没有听到他应这一声哥哥。
聂凉说,阿诺是在康犬死去的那天恢复记忆的。于是兰遐就想起了那天大雨,他对着阿诺说:
[你的眼睛很好看,只是长在你的脸上,它就显得血腥和肮脏。]
[你配不上它。]
【上将他,曾想挖了自己的眼睛。】
兰遐沉寂无光的眼底,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黯淡而沉郁的金瞳,映着光脑里一刻未停的影像。
他唯一剩下的,可以看见阿诺的东西,竟就只剩下了这些视频。之前一个月相处的点点滴滴,此刻都变成了穿心利刃。
-
审讯室外。
“……真的没办法阻止老师吗,”连妖很疲惫,眼中已经带上了绝望,“这样下去,老师怎么可能撑得住。”守冰:“不能拦下吗。”
“不能。”
金黛轲站在外面往里看,“这个时候阻止或者拦截,只能会让老师完全崩溃,到时候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我想那是我们都不想看见的。”
她忍不住攥紧了掌心。
处刑椅上的青年眼睫垂落,一瞬不瞬的看着光脑里的录像,偶尔才眨一下眼睛,传递着他还活着的讯号。
从那天目睹埃兰斯诺消失在极光里后,短短不到半月,兰遐周身就有了衰败的死亡的味道,那是从灵魂里传来的,灯灭的余烬。
“老师这样,我们几个都有责任,如果早一点发现埃兰斯诺是老师的弟弟,结局会不会好一点。”
金黛轲:“就算是早一点,埃兰斯诺的精神域也救不回来了,只会徒增更多的伤心……起码,站在埃兰斯诺的角度,他离开的时候,或许是安心的。”
除非再早一点,早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早到没有神怜殿的悲剧和活在联邦控制之下的那十几年。
但是怎么可能呢。
守冰:“埃兰斯诺在这里面待了四十三天,老师这才第十天。我们真正要想的,是等第四十三天之后,老师会怎么样。”
他们面面相觑,竟都是束手无策。
良久,金黛轲才无力的低声道:“我有时候很讨厌自己是个医师。”
因为很多时候,她心里明白,她根本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
-
兰遐在审讯室里带了四十三天。
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晃了晃,就自己撑住了。
他好像看不见外面等着他的四个焦急不已的学生,一步步朝着自己的小院子里走去。
他走到自己的窗前,伸手去触碰紫罗兰,可堪堪止住。
兰遐看了眼自己指尖的血污,片刻后,去房间把自己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他身上脏,弄脏了花就不好了。
轻轻握住紫罗兰的那一刻,他忽的想起来阿诺发烧的那天,是因为在换上他衣服之前洗了澡,把身上伤口涂抹的药物全都冲走。
当时觉得不理解的事情,他现在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身上有血污,会弄脏花。
那阿诺明明身上明明缠着绷带,不会弄脏他的衣服,为何还会去洗澡。
[你的眼睛很好看,只是长在你的脸上,它就显得血腥和肮脏。]
是因为这句话吗。
好像在这一个月里,阿诺在相处中,会似有若无的避开和他直接的触碰。
兰遐闭了闭眼,胸腔间压出几次短促的喘息,才缓缓捏紧了手中的花。
他收好花和种子,转过身。
前面拦了四个人。
阿尔杰四个,一个人类联盟的领袖,一个元帅,一个研究院长,一个星网负责人,倔强的拦在他面前。
明明都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了,在兰遐面前,却还是像个长不大的曾经的少年,眼神悲伤。
阿尔杰:“老师……”
求求你。
好好活着。
可是只说完老师这两个字,剩下的话全都说不出口。
他们没有资格、没有颜面也没有立场这样说。埃兰斯诺的结局,他们也有一份逃不开的责任。
但毫无疑问的,他们四个眼中都透露着祈求的神色。
兰遐停下脚步。
许久,才哑声开口:“我只是去陪我的弟弟,你们也要拦吗。”
阿尔杰往前一步,低声劝说:“老师,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已经将埃兰斯诺斩杀王虫的视频放了出去,人类联盟会为他授予应有的勋章,您是他的亲人,可以等一段时间,代他领取。”
“勋章?”
兰遐说,“我宁愿他没有那勋章。”
灿然温柔的金瞳一片灰暗,他抬起头,似乎是笑了下。
“我不是从小就像做个英雄的阿诺,没有那么远大的梦想,我唯一所求的,就是可以好好保护他,让他健康快乐的长大。”
“我想要推翻联邦,不过是因为,阿诺死在皇权之下的神怜殿,那么多年,复仇就是我唯一的执念。”
可是阿诺似乎不清楚他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兰遐:“小时候那么聪明,长大就变笨了,就算他满手鲜血又怎么样,就算他罪孽满身又怎么样。他都是我弟弟,我怎么会怪他。但是我没认出来他……”
他没认出来。
阿诺对他说过最狠的话,就是骂他笨蛋。
确实笨。
他看着自己学生的眼睛。
“阿尔杰,如果我知道阿诺就是联邦上将,如果我无法唤醒那时的他。”
“那么我将和他一样,成为曦光的敌人。”
“成为他那十余年里的共犯。”
共担罪孽,一起毁灭。
阿诺不会成为温室里的花朵,他无法阻碍那些附加在阿诺身上的伤痕和锁链,但可以一起承担。
“兰遐是为了守护存在的。”
可是他已经找不到守护的意义和存在的理由,甚至成为了造成阿诺死亡的推手。
“所以,让开吧。”
兰遐往前走。
守冰:“老师。”
兰遐并没有停下,“你也是s级精神力进化者,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实力,如果想做一件事,没有人可以拦下我,还是说,你想看着我精神力自爆吗,”越往前,他周围精神力的波动就越大。
好像只要拦下他,他就会当场引爆自己的精神域。
守冰手指颤了颤。
最终还是在兰遐经过这里的时候,侧过了身。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步步帮着他们成长的老师越走越远,下意识伸出手抓住的,不过就是一缕从指间划过的风。
-
南域。
“能量波开始了,半个小时后,有极光。”
聂凉放下手里的仪器,“你来这里不过等了三天,已经很幸运了。”
兰遐:“嗯,谢谢。”
他偏头看了眼聂凉冷淡的侧脸,“你是阿诺的副官,应该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为什么除了那天主动和我说了很多,现在却一点都不提了。”
聂凉:“那是我和上将的回忆,我很吝啬,不会分享。”
兰遐:“你讨厌我。”
“是恨,”聂凉语调毫无起伏,“但你是上将的哥哥。”
所以假如兰遐出了什么事,他会搭上自己的命去救,但这并不妨碍他恨。这种恨并不理智,或者说,他不单单恨兰遐,他还恨整个人类联盟。
如果人类联盟不存在,上将还是好好的上将。
聂凉:“上将送给你的紫罗兰,今天没见你拿。”
“我把它藏在冰原里了。”
兰遐安静了许久,他掌心还攥着那颗种子,“……我不想那朵花跟着我消亡。”
他其实意识到了聂凉对自己弟弟异样的感情。
并非爱情友情和亲情,而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崇拜和信仰。
近乎盲目。
聂凉:“我真羡慕你。”
他的情感单纯直白,说羡慕,语气中的羡慕之意几乎要溢出来。
“羡慕什么?”
“很多。”
聂凉想了想,给出这两个字。
冰原上空的天幕忽的出现一道璀璨的紫光,比上次出现的极光耀眼夺目的多,聂凉出了会神。
“你该走了。”
“嗯。”
兰遐笑了笑,走到风暴边缘的时候,朝着聂凉挥了挥手。
“保重。”
兰遐小心拿着掌心的种子。
这颗种子如何种都种不出来花,后来阿诺又给了他一朵石头雕刻的紫罗兰,他就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阿诺……
既然知道哥哥很笨,就别走太快太远。
哥哥很怕找不到你。
兰遐想,等找到了阿诺,他一定要好好问问这颗种子的事情,并且如果阿诺也种不出来,就罚他下辈子还当他的弟弟。
他的身影和埃兰斯诺那晚的身影缓缓重叠。
聂凉好像看见了那晚他没有看见的,上将走入极光时的模样。
在某一个时刻轰然碎成万千光点。
他看了许久,冷漠的瞥了一眼不远处一直守在这里却不敢过来的阿尔杰几个人,聂凉隐约听见了哭声。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神色淡淡的走进了自己的飞舰,放弃了今天的能量搜集。
不去打扰上将和兰遐先生的相聚。
飞舰里的保险箱里,仍旧放着那颗宝石,就好像他从来没有送出去一样。
聂凉戴着手套抚摸片刻。
他确实很羡慕兰遐。
最羡慕的,就是他有可以和上将一起赴死的资格。
而他还记得上将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抱歉聂凉,我不值得。”
这是对于信徒最大的否认。
他的神明,拒绝了他的信奉。
而被拒绝的信徒,连殉葬的资格也不配拥有。
聂凉有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完全疯了,有时候却觉得自己清醒无比。
舱门没关,外面冰冷的空气涌进来。
他望向极光璀璨的冰原。
今晚。
又有一个迷路的人回了家。
而乌鸦还在冰原徘徊,无处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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