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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下到天明,陆承安坐在墓碑前如老僧入定般虔诚且寂静,丁衡峥站在他身后,也在这场大雨的冲刷中想明白许多事情。
他自认愧对若浓,今生再不配同若浓一起。
在他眼中,若浓是天边云而他却只是地上的一滩泥,自己能如现在这样在她身后默默守护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昨日见到雨中平静说出要来陪自己夫人的陆承安,他才知岁月无情,光阴不等人。
他跟若浓年岁都不小了,再无几年好挥霍的。
如今这般,若有朝一日他二人谁先赴了黄泉,对方便是想要在坟头守上一守都没资格。
雨后碧空万里,丁衡峥只觉自己的心也被洗刷得清明起来。
「天晴了。」
陆承安从地上起身走到乔晚墓碑前,他拿开昨日压着蓑衣的石头,又把墓碑上混杂着尘土的水渍擦干,这才转身道:「回吧,若浓该担心了。」
二人沉默着往山下走,不过刚走到半山腰,便见若浓提着篮子艰难往山上来。
雨后山路泥泞,且很多地方被塌陷的石块泥堆堵住,她走得艰难,不过一小段山路便磨开了鞋子,裙摆上尽是湿重的泥水。
「爹爹。」
看见他二人下山,若浓慌忙想要上前搀扶。只是还不等跑上两步就险些被裙摆绊倒。
裙子湿重,让她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陆承安伸出手可丁衡峥速度比他更快,他越过陆承安,直接将若浓抱了起来。
若浓惊讶去推,丁衡峥却是不看她,同陆承安打过招呼后便先下了山。.c
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陆承安神色平静走了下去。
山下若浓提前给两人烧了热水,不仅如此还熬了些姜汤,二人洗漱过后陆承安对若浓和丁衡峥道:「你二人明日启程回京。」
「爹,您不同孩儿一起回京么?」
虽是心中有数,但若浓仍旧不舍。
黄金岛距离上京太远,若父亲不同她一起回去,今生能再见的可能性便很是微小了。
「不回去了。」
陆承安扶着桌子站起身,不过一夜时间他却像是老了十几岁一般,身上的沉重感让他连走路说话都颇为费劲。
「不走了,就在这里陪陪你母亲。」
「老朋友都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陆承安走出院子,望着乔晚安葬的那个山头勾唇浅笑。
若浓红着眼想要劝他跟自己一起回京,可所有的话都堵在舌尖无法说出口。
她清楚,或许在黄金岛陪着母亲才是父亲想要过的生活,而自己让父亲跟着回京却是出于她的私心和不舍。
陆承安见若浓落泪,不由微笑道:「哭什么,也不过就是我同你母亲换个地方生活而已。」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神色肃穆的丁衡峥,面色淡了下来。想了片刻,陆承安道:「若浓日后便麻烦你了,帮我好生照顾她。」
丁衡峥一愣,抬头时也红了眼。
他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返航那日,丁衡峥拉着双目通红的若浓上船,陆承安则站在海面上目送二人。船只远去,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他才慢慢向乔晚以前的屋子走去。
当年黄金岛的灾祸来得突然,岛上仿佛被时间封印一般,不仅各种物资齐全,陆承安甚至还找到几种自己繁殖天生天养的家畜。
更让他高兴的是,在这里不知何时就能看到乔晚生活过的痕迹。
他甚至在乔晚的房中,找到了当年她在黄金岛留下的手札。上头记录了各种琐碎事务,大部分都是她当年抚养若浓或者是黄金岛上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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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承安就在这处生活起来。
白日他会上山为乔晚扫墓,遇见合适的木料砖瓦便一点点捡到山上去,不过大半年他便在山头攒了个小木屋出来,虽然抵不住狂风暴雨,但平日天气好的时候,住个人倒很是悠闲适合。
陆承安就这样在荒岛上,做起了守墓人。
春夏他会采了生得娇艳漂亮的鲜花放在乔晚坟前,秋冬他也会给玄道子同东珍一家打理落叶。时光静谧,期间长庚同若浓带着孙儿辈来看过他几次,但陆承安习惯了一个人的清净日子,便是见了他们也不觉得如何。
有一次若浓来黄金岛为他送东西时候,随行的还有言崇。
老朋友的到来才让陆承安展现出几分笑模样。
言崇年岁也大了,听闻陆承安在黄金岛便同若浓说了自己的想法。师父同父亲可以相互照顾,她自然是高兴的,当下便准备东西把人送了过来。
有了言崇在,白日陆承安便跟他探讨佛法,又或者二人对弈,扫墓清草的时候也多了个人陪着。
再过几年,季玖沅听闻二人在黄金岛养老,便也嚷着让儿女送他同言崇陆承安作伴。原本他夫人妩娘也要来陪着的,可季玖沅说她年岁还轻不让她跟着过来。
季玖沅来的时候身子骨已经不算好了,他也是做好了要在黄金岛故去的准备。
是以季家大船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不少仆人,甚至还有个看阴宅的风水先生。
陆承安见了他的排场,轻声笑道:「若是阿晚瞧见你这般,怕是又要骂你纨绔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
他大手一挥,身后船上又下来不少人,这些人竟是抬着上等的沉香木过来的。
「这些都是我找来的匠人,做棺木的。」
季玖沅对陆承安道:「后头还有做墓碑的,便是我死了该有的排场也不能少,如此才不枉费我这辈子的纨绔之名。」
陆承安同言崇对视一笑,都由着他去了。
季玖沅本就身子不好,且那年他跌落水中伤了心肺,喘嗽得很是厉害,又经过一路舟车劳顿,不久便撑不住倒了下来。做棺木和墓碑的匠人不过刚完工不久,他便撒手人寰,急急去了。
陆承安让返回的工匠给季家带去了消息,而自己则跟言崇给季玖沅办起了丧事。
「这好酒就剩一坛了。」
言崇笑道:「给他吧,做了一辈子富贵闲人临走也不该无酒相送才是。」
陆承安笑着倒出来一小杯,走到乔晚墓前倒下,随后才祭拜起季玖沅。
这场丧事办得简单,只是山顶却热闹起来。如今年轻时候的老朋友都在这处,言崇和陆承安倒是不觉寂寞。
再过一年冬日,言崇也觉自己大限将至。
二人对坐博弈之时,陆承安忽而感慨:「我只求你再坚持些时日,走在我后头便好,如此我同阿晚合葬的时候还有人能给我二人添一把土。」
言崇提着棋子笑而不语。
他觉得陆承安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只是言崇没想到陆承安本来身体健朗,可自从说着这话后他的状态明显差了许多。待问过才知他一把年纪竟突然散去一身武功,如此折腾又哪里能好?
言崇看着他一日日衰弱下去,终于有一天,陆承安起身后对言崇道:「难得我今日倍感轻快,我二人便把阿晚的坟起了如何?」
言崇看着他,只觉陆承安无论言语还是神色都带着欢愉,可眉目间却透着隐隐黑气,便知今日这人大限到了。
他站起身从木屋中找出几把铁锹同陆承安忙碌起来。
二人年老体衰,叮叮当当挖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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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才将乔晚的棺木起出,陆承安摸着棺木面上无喜无悲。
他的寿材是早准备好的,安放在乔晚身边后他便躺了下去,言崇看着他闭上眼,便坐在地上默默念起了佛经。
夕阳落下,人声寂静,言崇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上前盖上棺木。
他一个人铲着土,脑中想着的却是年轻时候的一切。
他出身世家,极富天资,却怎奈生就一副天残之身。后落入那采生折割之人手中,又经历过一段地狱之行。好在天公不仁,人却有情,让他在艰难时刻遇见一群挚友。
富贵于他如浮云,生死肉身于他亦如此。
填好最后一捧土,言崇回到小木屋手持佛珠含笑圆寂。
远在千里之外的若浓,睡得正沉的时候却突然惊醒,丁衡峥起身点来蜡烛,只见若浓满面泪水泣不成声。
「你怎得了?」
若浓捂着唇只觉一股悲伤席卷全身,整个人如同沉溺在悲海之中,无法挣脱无法呼吸。
丁衡峥将人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无声安慰。
这世上,能让若浓如此惦记的,怕也就是她的爹娘同长庚一家。
长庚一家都在上京,也只有……
丁衡峥任由若浓痛哭,许久后,她下地穿了衣裳,在他的陪同下去了陆府。
虽是夜晚,陆府却未熄灯,一路灯笼都亮着,她走进院子只见陆长庚双目泛红坐在正厅,身边是一脸担忧的臻儿。
臻儿见她这个时间过来,也很是惊诧。
「若浓……」
「嫂嫂。」
陆长庚抬头,兄妹二人不过刚对视便红了眼。
虽父亲远在万里之外,但至亲之人到底血脉相通,她兄妹二人站在院子中央,对着黄金岛的方向遥遥一拜。
臻儿见状忙把身边的三个孩子推了过来,丁衡峥也紧随其后,四个大人,三个孩子在上京伴着月光为远在黄金岛故去的亲人磕了三个头,沉默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