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光垂着眼,并没有说话。
池堇年的脑子早被这话炸得一片兵荒马乱,此时匆匆忙忙地将沈摇光周围人的关系网整个捋了一遍。
那些单方面倾慕他、而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人就被池堇年直接划掉了。沈摇光生性清静冷淡,与他相熟的人本就不多,多年前认识的人,想必也不会突然地跟沈摇光说这样的话。
既然如此……沈摇光这些年才认识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只是这个人的名字……池堇年不太敢相信。
许久,他试探着问道:“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你,你徒弟吧?”
沈摇光诧异地看向他。
对上那双漂亮剔透、全然没有半点杂质的眼睛,池堇年都快要给他跪下了。
是他徒弟……还真是他徒弟啊!
上次他们去上清宗时,他才刚见过他徒弟一回。比起他门下的弟子,那小子的确要顺从得多,也对沈摇光寸步不离的。有时候就连池堇年看向他时,都觉得那小子一双眼总去看沈摇光有点怪,但想来整个点青峰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平日里也没法看别人去。
就连池堇年都看出有些不对劲的事……他这好朋友在感情一事上还真是一片空白,竟然这么些年都丝毫没有察觉!
池堇年一时间也哑口无言。
便见沈摇光沉默许久之后,忽然没头没尾地转过来,跟他说道:“你在夏日里,见过饮冰山上那样的雪吗?”
“……什么?”池堇年让他问得压根没反应过来。
就见沈摇光沉默着,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池堇年如坐针毡地,片刻之后,才低声问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沈摇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池堇年却也清楚这个时候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他既然没有拒绝,没有露出厌恶的神色,甚至没有否认……那他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
池堇年定定地看着他。
许久,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没事。”他拍了拍沈摇光的肩膀,说道。“这几日就在缥缈山庄住下来,其他的事,你就别想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劝你。”他说。“人生在世,还是要从心而为。不要为些个凡尘俗世的条条框框,就错失了重要的人。”
——
沈摇光自己都对自己这逃避的行为有些不齿。
但是,他的清静也并没能躲几天。
眼看着三界祝礼的时间越来越近,于修真界而言,这可是最为重要的一场盛典。而这次三界祝礼,正好轮到上清宗主办。
比起其他的盛会而言,三界祝礼自然要盛大得多。因着沈摇光上次操办宗门千年的庆典备受赞誉,不过在缥缈山庄住了几日,他师兄便来信给他,邀他回宗门去帮忙操持。
沈摇光想要推脱,却又担心因着自己的私事耽搁了宗门中的大事,犹豫再三后,还是高告辞离开了。
临走之前,池堇年还问他:“你想好了?”
“想好什么?”
“如何面对你那个徒弟。”池堇年提醒道。
沈摇光闻言沉默片刻,并没有回应他。
实在不是他拿腔拿调,而是他确实没想清楚这个问题。
池堇年所说的从心而为,他心里明白,可却偏偏他连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喜欢吗?他似乎没资格谈论喜欢。若他对商骜的情感逾越了师徒之间的情谊,那便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他却为何不能果断地拒绝商骜,斥责、惩罚他,将他从自己的身侧赶走,或者从此之后与他保持距离呢?
这样简单的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反倒要逃。
于是,待回了宗门,沈摇光也连商骜的面都没有见,直奔方守行所在的主峰。
看到他这样行色匆匆地赶来,方守行面上都露出了几分惊讶。
旁侧领着沈摇光前来见他的弟子说道:“仙尊会到宗门,连点青峰都没顾得上回,便来见宗主了。”
方守行愣了愣,继而笑着迎了上来。
“摇光,一路劳顿,怎么顾不上休息就来了?”他道。“快些坐下。”
沈摇光垂了垂眼,很轻易地便找到了借口。
“见师兄信中言辞急切,怕耽搁了宗门中的事务。”沈摇光说。
方守行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沈摇光此时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并没看出他目光中的异样来。
片刻,方守行笑着说:“难怪昨日赵师叔还念叨着你,说你于宗门事务之上有多出色,他都替你感到欣慰呢。”
沈摇光淡淡垂着目光,漫不经心地答道:“赵师叔谬赞了。”
二人简单寒暄了两句,方守行便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之上。
“今日找你来,便是要同你说说这三界祝礼的事。”他说。
“距离三界祝礼还有许多时日,师兄怎的这般着急?”沈摇光道。
“我就任宗主到现在也没有多少年,在修真界中主办这样大的盛典仪式还是第一次。”方守行说。“我想着,勤能补拙。既担忧盛典之上出岔子,那便不如早做准备。”
沈摇光闻言点了点头。
“上次的庆典你办得很好,这一回,我打算仍旧将要紧的事务交托给你。”方守行说。
沈摇光素来是最怕麻烦的。但他如今本就在躲着一个人,方守行这样说,他反倒求而不得。
“师兄请讲。”他说道。
方守行便缓缓地将要交给他去办的事务一件一件说了出来。这些事对沈摇光来说,难免太冗余了些,甚至不少关于仪式祭礼和祝祷的布置、宗门子弟训诫这样的大事,都交给了沈摇光来办。
沈摇光一一应承了下来。
这些事情是有些多了……但是也无妨。他手头的事一多,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忙得不见人影,甚至可以让方守行派人打扫出一间住所来,让他在主峰中暂住。
沈摇光是这么想的,便也就这般说出了口。
听见这话的方守行又是一怔。
片刻,他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我二人许久没在同一峰上同住了,这么想想,还真怀念当年的日子呢!”
说着,他吩咐门前的弟子道:“还不快派人,去给仙尊收拾出一间正屋来,这些时日,仙尊就住在主峰中了!”
说着,他转过头去,笑着看向沈摇光。
沈摇光仍是神色淡淡的,并没什么反应。
方守行淡笑着垂下眼去。
总是这样。他心想。
沈摇光从来都是这副模样,像是全然不把旁人待他的好放在眼里似的。别人尊他父亲,称他一句仙尊,他还真将自己当成了天上的仙人,什么都我行我素的。
他想住在主峰,那便就这般随意地住了下来。他想将凡尘俗事全都丢开,便直接将整个宗门都丢给了他这个做师兄的。
而到了现在,他似是心血来潮,又想要掌事了,便又是这样。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方守行自懂事起便跟着师尊处理宗门事务,自执掌门派以来,每日矜矜业业不敢有任何懈怠。
可他沈摇光,懒怠了这么些年,却只要他站出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掩盖掉方守行全部的光芒,让他一个做宗主的,都只能活在沈摇光的光环之下。
方守行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些峰主、长老夸赞沈摇光的话。
而那日赵元驹所言的话,他也一日都未曾忘记。
“摇光而今,当真大有将你取而代之之势呐!”赵元驹说。“哦,也是,算不得什么取而代之……毕竟这宗主之位,本也该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