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摇光也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经脉的变化。
能在他这样年轻的岁数突破元婴,步入化形期的修士,普天之下都没有第二个。如今天下的所有修士,与他修为相同,或者略高于他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还都在漫长的闭关之中。
而他,步入化形中期也已经有三十年有余了。
这些年,他的修为也不是停滞不前的,而是一直在化形中期积攒着。他自知修为越高的修士,突破就越难,因此多年以来也并没有将提升境界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次,他越级对抗黑霆蟒之举,竟让他体内的真气难得地产生了异动。
这股异动也是在他替商骜挡下黑霆蟒那一击时产生的。他体内沉寂多年的真气,因着这股压迫和重击,竟活跃起来,分明便是将要突破境界之象。
他也因此在重伤之后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那时,叶寒寻与百草谷谷主正在他床榻边交谈,见他醒来,立刻将他通身的经脉都探查了一遍。
沈摇光此时头脑还有些昏沉,见此情状却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我既已脱离了秘境的压制,怎么还会有危险。”他说。“我的身体我是清楚的,并无大碍,不必这般紧张。”
他还不忘感谢百草谷谷主的相助。
“无妨。”谷主笑着说道。“原本沈道友便是舍身救徒的义举,老夫也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说到这儿,沈摇光问道:“商骜呢?他如何了?”
“幸而有你的保护,他没有受伤。只是骤然对抗金丹末期的妖兽,招架不住,因此经脉有些亏空。”谷主说道。
“这小子就在门外呢。”叶寒寻在旁边冷不丁地说道。
“门外?”沈摇光不解地问道。
谷主在旁侧笑着说:“你座下这孩子,也是个倔强的脾气。他知道你昏迷,便不顾自己受伤,定要守着你。他又怕打扰到你休息,听说你是真元异动,故而就守在门外,寸步不离,谁请也不进来。”
……当真倔强。
沈摇光也知道自己这弟子沉默固执的脾气,听到这话,难免有些心疼。
这少年,从来都是心下赤诚一片的。想必此番误入金丹期的秘境,惹得自己前来救他,即便没人苛责他,他也要将自己责备得体无完肤。
“那快让他进来吧。”沈摇光说。
“不急。”叶寒寻说道。“你正好醒了,还有一件事,该问问你。”
沈摇光坐起身来。
“你说。”
“你那弟子,究竟为什么会走错秘境,又为什么会进到黑霆蟒的结界之中?”叶寒寻说。“即便寻常金丹期的弟子,十有八九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沈摇光的眉峰动了动。
叶寒寻问的,他的确也想过。但是这秘境的规则千百年来都未曾变过,商骜身上没有足够的灵晶,被传送到黑霆蟒身边,的确蹊跷。
“他误入金丹期秘境,想必是太过紧张,或是不小心的缘故。”沈摇光说。“你有什么猜测么?”
“若他杀死了足够多的妖兽,却没有取灵晶呢?”叶寒寻问。
这次,不等沈摇光回话,旁侧的谷主便笑了。
“小友即便有所猜测,也需知道那孩子不过刚筑基罢了。”他说。“秘境的压制,就连沈道友都无法抵抗,更何况他呢?那孩子的经脉我也探查过许多遍,并没有异常,确是刚到筑基期的模样。”
沈摇光也跟着点了头。
“我从未教过他剑法,他这五灵根的天资,我甚至连他筑基都未曾想过。”他说。“无人协助,不可能杀得死金丹期的妖兽。”
叶寒寻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寒寻,你为何会有此猜测?”沈摇光有些不解。
却见叶寒寻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话,该将整个秘境检查一遍。”他说。
沈摇光道:“你知道,我们是没有这样的权限的。”
谷主也在一旁点头:“是了。若真要检查秘境,需通报各宗门的宗主,获得许可之后才可以,为了个小弟子,这也太大动干戈了。况且,此番虽是这孩子误入秘境,却并无伤亡,即便要查,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呀。”
却见叶寒寻转过头,看向沈摇光。
“那你呢?”他问。
“什么?”
“你相信你的弟子,绝对没有半分蹊跷吗?”他问道。
沈摇光与他对视着。
“什么?”
“你一年不在宗门,他便修为陡增,到了筑基的程度,如今又能只身进入金丹期的秘境,甚至在黑霆蟒面前活下来。”叶寒寻说。
“你就没有一点怀疑他么?”
——
商骜进到沈摇光的房间中时,沈摇光的卧房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此时靠坐在床榻上,长发便没有扎束,三千青丝尽数披散在肩。他面色仍有些白,静静地坐在那儿,只一眼,便教人呼吸都忘记,眼里只剩下他。
商骜低下头,把眼睛埋了下去。
这几天,他守在沈摇光门口,自然什么话都听到过。比如刚才叶寒寻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人也不知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明明都怀疑他的修为有问题,也怀疑他进入金丹期秘境有猫腻,却还这般不避讳他,难道就不怀疑他在门外会听见?
但是商骜并不在意这个。
这几天,他在沈摇光的门口想得很清楚。
原本,若没有沈摇光来救他,他与那巨蟒两败俱伤,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可沈摇光来了,既救了他的命,也掩盖了他这副与旁人不同的变异灵根。
旁人怀疑他,理所应当,沈摇光怀疑他,也是情理之中。
他打算对沈摇光和盘托出,此后是废了他的灵根还是逐出山门,他都没什么怨言。
反正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命数,在凡间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也能活得下来。
反倒是在上清宗。他所有的安稳生活,都是靠着沈摇光换来的。
他本也可以心安理得,即便沈摇光不欠他,即便沈摇光会被他蒙蔽,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是……
可是就连商骜也想不通,他心里那种不舒服是从哪里来的。这种不适的感觉,在沈摇光为他受伤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他想不通,却也耐不住,不想再亏欠他了。
他看向沈摇光,眼神中有种视死如归的平静。
可是,就在他要告诉沈摇光,他的修为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什么会走错秘境的时候,他对上了沈摇光的眼睛。
沈摇光冲他淡淡地笑了笑,刹那间,便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过来。”沈摇光说。“伤还没好,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坐下。”
那涓涓的泉水并没有像商骜设想的一样冻结成冰。
他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
“嗯?”沈摇光看他不动,微微偏了偏头。“怎么?”
商骜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抿紧了嘴唇,踏着刀刃一般走到了沈摇光面前。
他并没有坐,而是在沈摇光的床榻前跪了下来。
他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样郑重的举动,自然,他这辈子也从没有过、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老老实实地跪下承认自己错误的一日。
“师尊受伤,全因弟子而起。”他低着头,缓缓说道。
可是,不等他下一句话说出口,便听见沈摇光清润的声音打断了他。
“本也不是你的错。”沈摇光说。“我无事,这几日昏迷也不全是因着受伤,你不必担心,更不用自责。”
商骜怔怔地抬起头来。
便见沈摇光垂下眼来,认真地看着他。
“难道你觉得,是你拖累了我?”
商骜一时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不过,沈摇光也没有强迫他给出答案。
沈摇光微微地笑了,说道:“既我是你师尊,你犯错,或是涉险,我都有责任。我原以为你这一年炼气都困难,便将你舍下在宗门之中,未悉心教导过你一日,也未传授过你剑法,本就是我的责任。”
“……可是,师尊就没有怀疑过什么么?”商骜鬼使神差地问道。
这话问出口,他心里便咯噔一声,有种不打自招、还是以一种极其愚蠢的方式不打自招的感觉。
沈摇光一愣,继而便反应过来商骜问的是什么。
是了,便是叶寒寻这样谨慎不爱多言的人都在他面前亲口提起此事,想必眼下已是风言风语,商骜定然也是听见了的。
沈摇光笃定地摇了摇头。
“你终日废寝忘食,我看在眼里,若真道心不移,又有悟性,不拘你什么天分,总有步步登天的可能。”他说。
商骜的眼睛迟钝地眨了眨。
就见沈摇光冲着他微微地笑了。
“况且,我既是你师尊,怎又能人云亦云,将欲加之罪强加在你的身上?”他说道。
商骜的喉结又上下滚了滚。
这几日来,他下的所有决心,顷刻间全都溃不成军了。
他不想说实话,也放弃这唯一一次、他想试图坦率的机会。
我本就是肮脏的人。他心想。
既如此,我对面前这人全部的贪欲、妄想,就全都是理所应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