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骜所说的“成了”,其实也并不算完全对。
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了身,在确认卫横戈也在场,言济玄不敢擅动的情况下,从手上的须弥芥子里取出了金光闪烁的一物。
正是六脉仙草,但与刚才言济玄所见的,已经不一样了。
那仙草只剩下了五片叶片,剩下的一片叶子,已被一道环绕着仙草盘旋的金色光芒取代。
那金光柔和却强烈,在昏暗的密室中闪烁着圣洁的光辉。
“九君是说……炼成了一片?”言济玄看向商骜。
在六脉仙草的光芒照耀下,商骜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惨白,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他的气息在闭塞的密室里微弱地翻涌着,比素日里弱得多,却仍旧不安分且疯狂。
“是。”商骜说。“虽只一片,但若重复五次,就成了。”
他的目光看向那株仙草,贪婪而餍足,像是被埋在矿井之中的幸存者,终于抓住了一丝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光亮一般。
言济玄的眉头有些担忧地拧起。
“可是,九君,以您现在的身体……”
商骜淡淡地扫了一眼言济玄。
言济玄看得懂他的眼神。他在商骜威胁中带着不悦的神色里,迟疑着闭上了嘴。
商骜重新看向那株仙草。
“卫横戈。”他道。
“在。”
“派人重新布置这间密室,按照之前的阵法,重新做一套法阵出来。”他说。
“是。”
“今晚之内就完成,不要耽误时间。”
“属下遵命。”
商骜将仙草重新收回了自己的须弥芥子中,缓缓收回了撑在墙壁上的手,抬步朝着密室外走去。
刚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一般,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向了身后的言济玄。
“这几日我不会见他。”他说。“别多嘴。”
纵然不说名字,在场也不会有人不知道商骜说的“他”是谁。
“……是,属下遵命。”言济玄应道。
商骜转身,大步走了。
言济玄抬眼,却只看到商骜厚重逶迤的衣摆,消失在了密室甬道的尽头。
——
自从那天在睡梦中被送回了有崖殿,沈摇光便接连几天都没见过商骜,就连聂晚晴都不知道商骜去了哪里。
沈摇光问了几回都没人能回答他,他便也渐渐不再问了。
但他没有说,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几日不见商骜,他竟产生了几分没来由的不习惯。
许是这段时间日日用药,商骜每天像得令的卫兵似的来盯着他,又许是商骜总会弄些新鲜的提子荔枝,在他吃药后塞给他,忽然没了这些,便显得药苦得厉害。
但没两日,寝殿中的侍女们似乎便发现了什么,自那日之后,他的桌案上日日都有新鲜水果,抬手可得。
但沈摇光却仍觉得哪里不大习惯,怪怪的。
再后来几日,他身体恢复好了,连药都停了下来。
沈摇光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似是少了个人,便空落落了。
……恐怕是因为,商骜素来存在感都太强了些。
一直到了这一日。
这日天气极清朗,云层便看起来很高,有种天高海阔之感。他坐在窗前,便见有成群的飞鸟高高地穿梭在云层之上,徐徐扇动着雪白的翅膀。
沈摇光一时看得出了神。
就在这时,他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很想出去?”
是商骜。
沈摇光转过头去。
在他看见商骜的那一刻,沈摇光不由得一愣,目光也定定地停在了他身上。
商骜接连好些天都没有出现,沈摇光猜测,他定然是在忙什么事。以商骜今时今日的地位,有琐事教他忙得几日不露面也是常事,但他没想到……
再见到商骜,他竟会是这般憔悴的模样。
他的脸色很白,眼下也浮着乌青。他身形分明是高大而极具压迫感的,却不知为何消瘦了一圈,竟让他身上逶迤的衣袍都显出几分沉沉的坠感,像是压在他身上、教他难以脱身的乌云一般。
“你这是……”
可不等沈摇光将话问出口,商骜便大步走向了他。
他的脚步有点浮,像是刻意地显得沉稳,却有种败絮其内的无力感。
“想出去的话,怎么不让聂晚晴带你去转一圈?我可从没拦她。”商骜打断了他的问话,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
他语调仍旧是冷的,但嗓音却有些哑,还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无力,让他的冷淡也像是刻意撑起来的一般。
沈摇光张了张口,却在商骜的目光下说不出话来。
商骜静静地看着他。
即便已经相识了有一段时间,沈摇光也很少有过这样和商骜长久对视的时候。又或者说,并不是对视,而是商骜看着他,目光一错不错。
像是干涸泥土中的草木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水分,又像是将死的人,拽住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信奉邪神。
沈摇光竟从中看出了一种久旱之后自救般的渴望和眷恋。
他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几日……是受了什么伤?”他说。“你的脸色很不好。”
商骜却顿了顿,继而气定神闲地反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这话噎了沈摇光一下:“你的面色,分明……”
“忙了些事情而已。”商骜轻描淡写,像是急于将他的询问堵回去一般。
沈摇光沉默片刻,只得道:“那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商骜看向他的目光却莫名灼热了两分。
“你很在意这个?”
“什么?”
“我注不注意身体,你很在意?”
沈摇光不知怎么回答他了。
他像是个懵懂的幼子,又像个不知人事的疯子,听不懂旁人话里的客气,还要咬定那客气的用词,固执地反复追问。
沈摇光片刻没有说话。
商骜盯了他一会,接着像是终于回过神,笃定自己的确得不到答案一般,错开了目光。
“我是说……”
“算是吧。”沈摇光轻轻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之后的解释。
商骜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算是我关心你。”沈摇光淡淡道。“我不知你为何这样问,素来你都是拒绝表达和接受善意的。但看你今日这般,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自损,只当是我关心你吧。”
商骜的目光变了又变,像是折射在街边流浪汉眼中的光怪陆离的灯火。
许久,他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坐直了身体,满不在意地淡淡到:“你想多了。只是昨天一夜没睡,有什么大不了。”
沈摇光不知如何拆穿他。毕竟对于修士来说,他们虽然需要睡眠休息,但几日不眠不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沈摇光很想反驳。他心里产生了几分听到商骜那句话时的无奈,和想要提醒管束他的冲动。但这种情绪却和他骨子里的礼貌疏离打起架来,让他一时没说出话。
倒是商骜先开了口。
“我今天来,是有事告诉你。”他说。
“什么?”沈摇光暂时从那两种情绪的争执中抽身而出。
“我出去要办一件事,不知几日,但很快回来。”他说。
沈摇光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语气轻松,却像是在交代什么很重要的事一般。
“本来也没必要和你说的。”商骜说。
沈摇光愈发不解。
“但是,你想出去,是不是?”商骜忽然问。“是我一直关着你。”
沈摇光不知该怎么答话。
商骜所言的确是事实,但此时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种莫名的奇怪。
像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渐渐盘旋起来。
“你是说……”
“如果事情办成,我带你去三界祝礼。”商骜看着他,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些许。
他的眼睛有些泛红,却不是悲伤。
沈摇光从他眼中看出了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如果不成,你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我带你去。”
——
商骜走了。
以沈摇光这样真气全无的身体,想要阻拦商骜,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要商骜把话说清再走,可他说完那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沈摇光跟上前去,却被殿前的结界挡在原地,只能看着商骜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晴空万里的雪山之间。
沈摇光抿紧了嘴唇。
总是这样。
从他一来到这里,商骜便总以这样意味不明的态度来面对他。他凶悍、冰冷,看起来像是个欺师灭祖的恶徒,但却偏在些细枝末节里,藏不住他的关切和保护。
他似是偏要教自己看起来面目可憎,却藏不住他的尾巴。
他既要做好事,却又要沈摇光恨他。看清了这一点之后,沈摇光还真是有些恨他了。
他究竟要做什么,硬要他沈摇光置于受益却恩将仇报的位置上?
如今也是如此。他戴起那副凶恶冷漠的伪装,却偏要露出些藏不住的脆弱来,让沈摇光恨不起他,又做不到分毫都不关心。
他却什么都不说,便走了。
沈摇光望着那片空荡荡的晴空,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向来知书达理、温厚儒雅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样粗鄙的俗语。
要走,是吗?那也不过独他一人走了,整座九天山,还有的是能替他张开嘴的人的。他想知道什么,也不必一定要问商骜本人。
“去,请言济玄言先生来。”
许久,他嗓音平缓,吩咐身侧的侍女道。
“仙尊这是……”
“说我身体不适,要立刻见他。”沈摇光说。
说完,他转身朝窗边走去。
领命的侍女看着他。
他步伐平缓,衣袂飘飘,背影看去优雅而挺拔,哪里有半分“身体不适”的样子?
伺候仙尊的第十四日,她第一次见仙尊空口说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