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他自己用的?”

沈摇光脑中莫名产生了一阵晕眩,让他一时有些没能明白聂晚晴所说的话的意思。

从方才他隔着结界被那滴眼泪烫到开始,便有麻痹感自他指尖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而今已经渐渐侵袭了他的大脑。

他按了按额角,费力地想让自己稍稍清醒些。

那边,聂晚晴还在絮絮地对他说话。

“是了。九君的内息时常会混乱,有时若被惹怒,或者遇到了令他伤心的事情,他便压制不住。他内息混乱时非但形容可怖,也会真气暴动,是会伤人的。九君许是担心伤到旁人,才盖了这么一座炼狱……”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幽幽地说。

“不过,九君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九年前郎君被送来这里之后,九君才莫名在此建了那地方。”

沈摇光虽说此时脑内一片混乱,但聂晚晴所说的话确实全然听见的。

只他此时的神思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张口正要问些什么,身体却先他一步,歪倒在椅子上。

“郎君?”门外的聂晚晴不解地唤道。

而殿内,侍女们被惊得惊呼起来,顿时乱作一团。

沈摇光的眼睛沉沉地闭了起来。

——

“仙尊是因为触碰到了平城帝姬落下的泪水,故而遭阴气侵袭,伤了身体。”

言济玄跪在商骜面前,埋头禀报道。

“幸而隔着结界,侵袭未深,却因九君气虚体弱,加之帝姬气息强大,因而会昏迷不醒。”

商骜很长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很严重吗?”他问道。

“比之前所受的伤都要重些。”言济玄说。“但幸而仙尊殿中有人,发现及时,因此并未伤及根本。属下已经替仙尊施针用药,此后只需按时服药,便可逐渐痊愈。”

“嗯。”

“另外……因此番受侵袭较为严重,仙尊而今高烧不退,也并未清醒,恐怕会昏迷多时。”言济玄说。“并不严重,只是仙尊要多受苦楚了。”

“有什么办法?”商骜问他。

“无法可解。”言济玄说。“仙尊发热并不是坏现象,定期服药,待到高热褪去,便说明侵入体内的阴气已经全部消散了……九君若是担忧,可替仙尊多加一床被褥。”

商骜的气息沉了下去。

“……另外,属下有一言,思索多时,还是想进与九君。”言济玄说。

“说。”

“属下私以为,鬼修阴气侵体之事,九君不妨告知仙尊。”言济玄说。

商骜一时没有言语。

“属下知道,九君不希望仙尊接触这些事,只想私下替他打点。”言济玄说道。“可是,九天山遍布鬼修,又有帝姬这般心智不全者。便是九君您,也难以做到万全,何不告知仙尊,让他也能够多加小心呢?”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今日若非仙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碰到了那滴眼泪,恐怕便不会受伤了。”

话说出口,他惊觉自己似乎触到了商骜的逆鳞,连忙以头碰地,急道:“九君恕罪!属下并无责怪九君之意,还请九君……”

“你说的没错。”商骜沉着声音打断了他。

“九君……”

“确是我没照顾好他。”商骜说。

“百密一疏,九君也是不得已。”

商骜却站起了身,越过跪地的言济玄,来到了沈摇光的床前。

床榻上,沈摇光双眼紧闭,睫毛在烛火的照耀下静静地在他脸颊上投下纤长的影子。

商骜伸手,如同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般,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滚烫的,烫得商骜手指一颤,继而落荒而逃般收回了。

“池鱼昨日还说,我将师尊留在九天山,是在满足我的私心。”商骜缓缓说道。

言济玄听到这话,身体微微颤了颤。

商骜何曾会与人交心?多年来,他为商骜所用,所要做的无非是听命行事,商骜何时同他说过多余的话?

他将头深深贴在地面上。

“我知外头龙潭虎穴,人人都想要他的性命,只有在这里,才没人会起害他的心思。”商骜接着说。

“但我甚至无法保证,他的身边就是安全的。”商骜缓缓说道。

他声音很沉,森冷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这给言济玄一种错觉,或者说,他切实感受到了商骜此时的想法。

此时的商骜是恨他自己的,他恨不能杀了他自己,来承担沈摇光所承受的痛苦。

沉默片刻,言济玄轻声开了口。

“商君与我皆知,人心之恶,甚于厉鬼的阴邪之气百倍。”他说。

商骜没有言语。

“仙尊怀璧其罪,受人觊觎陷害,本就是仙尊的不幸。”言济玄说。

“但九君想必也知,若将鸟雀长久地囚于笼中,懵然不知混沌一生……有时,不知与教它死在天空之上相比,哪一样更残忍。”

——

言济玄退了出去,寝殿之中只剩下了商骜和沈摇光两人。

商骜坐在沈摇光的床边。

言济玄也跟他说了,沈摇光此时高热不退,也是因为在驱赶体内的阴气。他此时是不需要照顾的,商骜即便留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

但商骜固执地留在这里,不知是硬要自我折磨,还是同他自己较劲。

又或者说,他迫切地想要在这样的时候替沈摇光做些什么,去缓解他的痛苦。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那他就和沈摇光一并承受。

就像沈摇光未曾醒来的每一个日夜一样,他守在有崖殿灯影摇曳的夜里,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一直到了后半夜。

商骜听见床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看去时候,竟是沈摇光在厚实的被褥中瑟瑟地发起抖来。

他烧得愈发厉害,面色潮红,像是很冷一般,在被褥里蜷缩起了身体。

“师尊?”

商骜连忙俯身过去,手伸进被中握住了沈摇光的手。

滚烫、干燥,无力地拽着掌心下的被单,看起来无助极了。

他开始呓语,商骜听不清内容,只能判断出他口中的每一个字眼,都与“商骜”二字无关。

“师尊,很冷吗?”

商骜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发起抖来,紧紧地反握住了沈摇光的手。

沈摇光此时没有意识,手跟着他的本能去追逐热源,反过来朝着商骜的掌心贴来,成了一种依偎的动作。这让他们二人的手显出一种交握的姿态,恍惚间,仿若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当时的商骜也是这么握住沈摇光的手的。

那时,他刚掌握变异五灵根的修炼法门,第一次承受这种揠苗助长、一日千里的修炼法则的反噬。

他当时才入仙门没多久,如同浅水中的游鱼初入大海。

那时,他经脉中陌生的真气第一次游离出他的丹田,如同囚牢中发疯的野兽一般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的奇经八脉顿时痛不欲生,浑身的气息像是全然不听使唤一般暴动,似是要操控着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他怕极了,却更怕自己此时的异常被沈摇光看出来。他仓皇地借口去洗脸,冲到了最近的一条小溪边。

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了他血光流转的双眼。

他意识到,他变成了一只怪物。

沈摇光找到他时,他已经全身湿透,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了溪边。那汹涌的真气像是已经占领了他的全身,直奔向他的灵台而去,他却无能为力。

混沌之中,他恍惚地想,我会如何?是经脉爆裂走火入魔而亡,还是成为一具被陌生真气操控的、失去意识的怪物?

若真到那时,师尊是否会对我手下留情呢?

天道像是听见了他心底的声音,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他师尊的脸。

他并没有露出斩妖除魔时冰冷凌厉的神色,他的表情似乎是担忧的,他将他从湿漉漉的地上托起来,问他这是怎么了。

商骜的嘴唇颤抖着,很久之后,对沈摇光轻声说:“冷……”

他不敢再多言一个字,他怕沈摇光发现他的异样。

下一刻,清润温暖的真气包裹住了他。那是水系灵根所温养出的特有的气息,柔和细腻而润物无声。

这原本对商骜是无用的,但是,他却从中感受到了沈摇光的气息。

穷途末路间,他在那气息之中寻到了沈摇光的手,湿冷的、无力地握住了他。

师徒之间,这是一种极其失礼、以下犯上的动作。商骜像是溺水中抓到了一根似能救命的稻草,却也知不过一瞬,脆弱的草根就会断裂,他仍会沉入那片黑暗冰冷的深潭之中。

但是,许是怜悯,沈摇光并没有甩开他,而是任他握住,低声问:“你刚受过伤,恐怕是内息紊乱。如何,这样可有好些?”

那道清凉平缓的声音不知为何,虽很轻,却清晰地落进了他的灵台之中。汹涌的真气竟渐渐如同退潮的洪水,在那之后,缓缓向下退去。

它们退入了商骜的丹田中,重新暂时地臣服于他。

原来,他握住的不是一根脆弱冰冷的稻草。

那是神赐的微光,是独属于某一人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