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陛下,”手指叩按喉结处,“让他等。”话音刚落,似乎又觉得自己这话未免强硬,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道:“陛下,让他等,好不好?”

……

御书房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原本等得百无聊赖的顾廷和立时起身,笑吟吟地看过去,却在视线落到对方身上的那一刻时怔然了一息,他笑容不变,可眼中的笑意登时散了大半,“王爷。”

他并没有见过萧岫,但是见少年人这般容色与年纪,能够自由出入御书房,想必除了那个受尽了萧岭宠爱的留王爷外再无他人。

少年脸上粲然的笑在意识到萧岭不在书房后立时一点不剩,不冷不热地道了句:“这位可是顾将军?”

萧岫年岁渐长,为了宽慰皇帝当兄长的心,偶尔也从御书房中拿几本走做做样子——御书房中的书籍皆是珍本孤本,萧岫可不会拿了不还,几日正大光明地往来御书房一次,还能得他兄长笑眯眯地夸奖,何乐而不为?

萧岫不要宫人通传出声,想给他兄长一惊喜,不料,惊得是他自己,喜却半丝都无。

顾廷和容貌之美可谓举世稀见,偏偏他的皇帝兄长身边聚集了一堆各色美人内侍近臣,故而萧岫目光并未在顾廷和脸上多停留,扫了一眼,想到这位顾将军近来的殷勤举止,面无表情地想:宫中的狐狸精已经够多了。

顾廷和颔首道:“臣便是顾廷和。”

“皇兄还未见你?”萧岫直奔主题。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

顾廷和挑眉,露出一个微笑来,不卑不亢道:“听许大人说,陛下尚在未央宫,因与谢将军探讨军国大事,故而,未能拨冗见臣,令臣现在御书房等候。”

未央宫是皇帝寝宫,皇帝同自己的臣下有什么正经大事是要放在未央宫谈的?谢之容的身份如此特殊,不用猜都知道皇帝为何无法抽身见顾廷和。

萧岫眉头皱了一瞬,但烦躁马上就被惯有的神情所取代了,“那你慢等。”语毕,折身就走。

顾廷和送了三步,又退回去坐着了。

刚刚端上来的茶上水雾袅袅,顾廷和望着水汽若有所思。

又片刻,许玑过来,语带歉然,“将军,陛下与谢将军商议要事,实在抽不得身,陛下请将军将今日要呈奏之事拟个折子送上来,待陛下忙完,立刻就看。”

顾廷和笑道:“多谢许大人告知,我明白了。”

约莫估算了下时间,大约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皇帝见臣下,身上衣饰从来规整,一板一眼,不稍显任何懈怠,只是天毕竟渐渐暖了,皇帝穿得自不如冬日时那般多,于是愈衬腰身窄细,偶尔抬手露出的腕骨冷硬嶙峋,却仿佛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在掰断在掌中。

顾廷和在心中说不出滋味地笑了声,随着许玑一道出去。

未央宫内倒没像他们想得如此旖旎。

萧岭此人非常讲究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凡事太多,都易伤身劳神,谢之容表面上深以为然,内里如何,却只有谢之容自己知道了。

此刻,不过是君臣二人对坐,一个看奏折文书,一个在看报上来的中州军事罢了。

但并不正襟危坐,姿态悠闲散漫。

当听到许玑说萧岫也进了御书房后,萧岭抬眼,“阿岫?”对着谢之容含笑道:“近来阿岫于读书一事上很是用心思,出入御书房频频,一改从前怠懒,朕见之十分欣慰。”他语气自然熟稔,仿佛在同谢之容谈及他们共同的幼弟。

谢之容微笑,温言道:“如此甚好。”他固为陛下的语气而欣喜,但一听就猜到了萧岫为何突然发奋读书的原因,“臣听闻留王殿下并无先生,臣在宫中大约还要宿些时日,若是陛下不弃,留王殿下倘读书时有何不懂之处,臣可代为解答,不敢称指教,只解惑二三。”

萧岭有点意外地看了谢之容一眼。

虽然剧情已经崩得原作者都认不出来了,谢之容与萧岫的关系不再是势同水火,但两人关系还是相当微妙,萧岭没想到有朝一日,谢之容居然能主动说要教萧岫。

萧岭道:“之容的学识人品朕是信得过的,只是你事务也忙,”想起今日的荒唐,又补充了句,“且还日夜操劳着,我怕你劳累。”

谢之容微微凑近,弯眼笑道:“臣可不觉劳累。”

萧岭想了想觉得也好,便道:“明日朕再问问阿岫的打算,且先说好,阿岫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气走了不知多少先生!

谢之容眼中似有光华流转,“臣知道,只是臣也和陛下说一样,臣这个先生怎么做,是臣自己做决断。”

闲谈过后,萧岭又给张景芝去信,询问眼下时局,张景芝有何打算。

晚上自然是一起睡的,谢之容得寸进尺,拥着萧岭可怜巴巴地诉委屈,“臣如今宿在未央宫,外面不知多少风言风语。”

昏暗之中,萧岭疑惑地看着谢之容,“风言风语?”

外面谁敢传谢之容这刚刚打了胜仗,手握兵权,深受皇帝宠爱的重臣的浮言?

谢之容将头埋在萧岭的颈窝当中,闷闷低语,“是,说臣是以色侍人的佞臣,世家出身,偏偏不知廉耻,枉顾了圣人训诲,”唇瓣软软地蹭过皮肤,满意地感受到萧岭呼吸微滞,这些话谢之容拿来扮可怜拿得信手拈来,说得仿佛不是自己似的,神情不在意,语气却愈发低沉可怜了,“陛下,说臣蛊惑君上,白日宣淫,行无道之事,还说,”

手指划过谢之容的长发,“还说什么?”语气中含着几分无奈。

萧岭当然知道谢之容这是在无中生有,却纵着他说下去。

萧岭莫名地觉得谢之容此刻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他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将这个想法归结为自己的错觉。

“还说陛下后宫中美人众多,”提起这件事,谢之容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阴寒冰冷,语气在下一刻骤然放软,“臣以身服侍君主,不还是无名无分,玩腻了便能随手抛开,汲汲营营至此,却一无所得,实在可怜可笑。”

划过谢之容长发的手指一顿。

谢之容伏着,半天没有听到萧岭出声,刚要抬头,便听萧岭道:“原来如此。”

谢之容一愣,“什么原来如此?”

萧岭手指绕了一圈谢之容顺滑的长发,“我亦想过后宫之人的事情,思来想去,将这么多人锢在宫中总是不妥,”且各个都是风华正茂,容色上佳,萧岭不像暴君还能偶尔临幸几个,他的确对除了谢之容之外的男人都无甚兴趣,“从私库中出银钱遣散回原籍,若是不愿意回原籍也随他们,还有……”

顾勋此人特殊,乃是先帝留下看顾新帝安危的,他先时在武帝身边,对朝中大事了解不少,且为武帝年间的状元郎,其才无可置喙,遣散回家实在可惜。

便让顾勋选,他要是愿意入朝为官,皇帝大可令他入仕,只当顾勋这么多年是赋闲在家,又被启用,无人会知晓他曾在内宫。

萧岭想着,即传来许玑,将自己所想复述一遍。

许玑闻言压下了眼中的复杂与震惊,隔着床帐,毕恭毕敬地垂首,“是,臣明白了,臣即可去办。”

若非腰间的力道在缓缓收紧,萧岭当真要以为谢之容已然睡下了。

这原本想先求个小小名分,再徐徐图之却不像得了个天大的意外之喜的将军似乎手足无措,想开口,喉头发着哑,里面好像堵塞了什么,一阵一阵地酸疼。

半晌无言,只能听到两人交融的呼吸声。

萧岭若是待人好,便会全无戒心,将对方想要的一切都双手送上,捧到对方眼前。

柔软炽热的呼吸打在脖颈上,萧岭偏头,没有想过自己的举动会让谢之容产生何种激荡的心绪,他自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件非常正常且合理的事情。

萧岭在谢之容面前总是会忘记,他是帝王。

帝王合该三宫六院,美人如云,才是这个世界中人们心中认为的平常。

“阿岭。”许久之后才听到低低一声唤,不待皇帝回答,又低低唤了声。

萧岭无可奈何地看着几乎要黏在自己身上的谢之容,半开玩笑半叹息道:“我看书时,可从未想过男主是这种样子。”

话题被轻飘飘地转移,谢之容声音有些涩然,配合着萧岭问道:“陛下以为,臣该是什么样子?”

萧岭回忆了一番,沉吟道:“第一次与我见面的含章,”之后程序里的剧情可谓飞流直下三千尺,“杀意逼人,叫人望之忍不住心生畏惧,恨不得立刻跪倒称臣,亦或者是刚刚入宫时你我相见你的样子,谨慎守礼。”却将一切危险与野心,都掩藏在了那张最为精美不过的皮相之下。

谢之容贴上来,沉而专注的目光令萧岭一瞬紧绷,“怎么?”伸手,轻轻推开谢之容的脸。

谢之容顺势抓住了萧岭的手指,送到唇边轻轻一吻,“那陛下,是更喜欢臣?还是更喜欢含章?”

这话把萧岭气得要笑,“什么话?”

便是三岁的孩子,也不会自己同自己找别扭。

谢之容不依不饶,“喜欢哪个?”

萧岭回答得滴水不漏道:“都喜欢。”程序中的谢之容日后也是有记忆的,若是进了程序,谢之容想起这件事,倒时候还要再费工夫心力去哄。

“臣问的是更喜欢。”

萧岭闭上眼,唇角翘起,想笑话谢之容此刻和个拽着大人袖子要糖的小孩也无甚区别,无理取闹得很,忍着笑,偏头在谢之容唇上轻轻一碰,“朕喜欢你,朕只喜欢你。”是之容,是含章,“之容,天不早了,朕倦了,同朕一道休息,好不好?”

见萧岭面上倦色流露,谢之容一吻落在萧岭眼睑上,低语应道:“好。”

一夜好眠。

翌日,两人都未起大早,虽是醒了,仍都不愿意起来,以萧岭对谢之容的了解,深觉谢之容此人克己节制,哪想每每萧岭要起来的时候,都是谢之容抱着萧岭的腰,喃语道:“陛下,再睡一会。”

如是几次,萧岭忍无可忍,“之容。”

谢之容掀开眼皮,裹着一层水汽的回眸流露出的情绪茫然至极,“陛下,怎么了?”

“既然早醒了便起来。”

“今日无事。”谢之容柔声道。

萧岭毫不客气,“莫要做梦,你我不可能有无事的时候,”方才拿到被子外的手发凉,他顺手往谢之容脖子上一贴,后者猝不及防,被冰得一下睁开了眼睛,“快起。”皇帝道。

谢之容无奈地坐起来,“是是是,臣明白了。”

萧岭亦做起来,戏谑道:“谢卿可是在想,旁人在三日不朝时都能好好歇息,与朕同床,却不得好眠?”

谢之容笑,“臣无此意。同陛下宿在一处,”他靠近,在皇帝耳畔低语,“日夜操劳,不得休憩,臣可求之不得,可惜陛下不愿成全。”

萧岭顺手他下颌处摸了一把,好像也很可惜似的,“朕体力不支,无法奉陪。”

自从与谢之容亲密无间之后,萧岭也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确羸弱,体质比旁人差,同谢之容这等能提剑上马征战沙场的将军更比不得,谢之容身上每一处肌肉都得到了极佳的锻炼,萧岭非常有自知之明,承认了不丢人,硬撑着不肯求饶哭得喘不上气才丢人。

谢之容有文书欲看,先去了御书房。

萧岫则惦念他的皇帝兄长,估摸着萧岭起来的时间,到了未央宫。

一路上,他也听说了皇帝将后宫诸人遣散的消息,一时心中震惊无可言说,又哽着什么一般,酸涩烦闷非常。

然而甫一入未央宫,不等许玑通报,少年人已一阵风似的进来了,见了个礼,笑容还是轻快明媚的,“皇兄。”

萧岭抬头,见到少年粲然的笑颜亦笑:“阿岫。”

萧岫极自然地坐到了萧岭旁边,“臣弟昨日也来了,只是听闻谢将军在未央宫,臣知道皇兄与谢将军定有大事要商议,故而不敢打扰。”

萧岭笑着问道:“阿岫还有不敢做的事情?”

黯色在少年清亮的眼眸中一闪而逝,萧岫偏身,从宫人正要放到案上的盘中取了块茶点送入口中,含糊地笑语:“臣弟啊,臣弟不敢做的事情可多着呢,譬如说,”戛然而止,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口中的糕点,凤眸弯着,看向萧岭,似乎在等萧岭问。

可萧岭没问。

等了半天,先沉不住气的反而是萧岫,“皇兄怎么不问?”他将茶点咽下去,闷声问道。

萧岭道:“朕以为你是怕呛到才没一边吃一边说。”

萧岫:“……”

萧岭看了少年一眼,见他眉眼都耷拉着,忍不住笑道:“那朕问,阿岫不敢做什么?”

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碎渣,萧岫极有脾气,“臣不告诉陛下。”

萧岭一笑,一面看奏折,一面道:“阿岫近来能静下心来看书,朕心甚慰,”萧岫眼前一亮,双颊旁边的小酒窝立刻浮现出来,“学者必有师,以通其业,”萧岫神情一变,一眼不眨地看向萧岭的方向,警惕,无端地让萧岭想到了竖起耳朵的小狗,“你已经十六了,朕没有再给你找个先生的打算,只怕你看书时有些疑惑,想找个饱学之士为你解惑。”

萧岫先前几个先生的结果朝中皆知,哪个饱学鸿儒敢来教留王爷?怕是没教好不说,先把自己气死了。

萧岫满不在意,点点头,“皇帝是为臣弟好,那便劳烦皇兄找吧。”见萧岭的神情,他试探问道:“有了?”

萧岭嗯了声。

萧岫心说到底是哪个倒霉学士被他哥看上了,捏了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是谁?”

萧岭道:“谢之容。”

萧岫差点没被自己呛死,一时间咳得惊天动地,眼泛泪花,看得萧岭大惊,忙倒了茶水,给他顺气。

萧岫捂着喉咙,双眼通红地看着萧岭,几乎要哭出来。

不说萧岫这一干名门子弟都是在谢之容木秀于林的阴影之下长大的,只论谢之容与萧岭的关系,萧岫看见谢之容都恨得牙痒,先生?解惑?他兄长这是想要了他的命!

但萧岫没有明着拒绝,他道:“臣弟愚钝,谢将军事务繁忙,臣弟不忍打扰,令谢将军再添烦心事。”

萧岭听后也不勉强,只笑着摇头,“这可不是真心话。”

萧岫立时道:“臣弟怕谢将军打臣弟。”

萧岭奇道:“他打你作甚?”继而安慰,“有朕在,他不会。”

得了萧岭这句保障,萧岫眸光一转,同萧岭讨价还价,“既然有兄长在,谢将军不会,那陛下在御书房时,臣也在御书房学习可好,只占一斗室,绝不打扰陛下。”

萧岭倒不在意,萧岫在御书房,谢之容也在,不仅能教萧岫,他们二人谈事也更方便,“可以。”他答应得极痛快。

“那今日?”萧岫反而跃跃欲试。

萧岭道:“近日都不行。”

萧岫立时又耷拉下去。

萧岭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萧岫眼中似有光泽涌动,但马上,就被一片明媚的笑意取代了。

萧岫恋恋不舍,但还要在萧岭面前装得读书样子,于是只留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府去了。

萧岭将此事同谢之容说了,谢之容更无不可,“全凭陛下心意做主。”他道。

诚如萧岭所说,近来的确公务繁忙,萧岭与谢之容都忙碌非常,偶尔萧岭想起还非常无奈,只觉得让谢之容去给萧岫讲书的时日遥遥无期。

半月之后,张景芝的回信至,各地驿站已是用了最快的速度。

张景芝也给谢之容写了信,但并不与给皇帝的信在一处。

萧岭拆开信,即便张景芝言词精炼,这封信仍旧很长。

张景芝在信中分析了羌部如今的情况,与谢之容所说相差不多,其中对昆舆兰楼阙描述甚多,张景芝说昆舆兰楼阙性残忍,即便在羌部这样人伦礼法不算分明的地方,都足以令人骇然,其上位之后做的第一件时便是杀兄屠弟,将有望取他而代之的王室成员尽数杀了,但因昆舆兰楼阙能力的确过人,整合诸部,手段又极其狠绝,才使羌部眼下看起来并无反对之声。

但长久这样下去,羌部定会先从内部分崩离析,起萧墙之祸。

可等羌部内部崩解,又不可能。

羌部会随时骚扰攻击玉鸣关,并且会比从前更为紧迫,大战不可避免。

昆舆兰楼阙眼下需要的不是南下中原,而是攻破玉鸣,侵扰诸州,威慑帝都,再等着朝廷来同他谈条件。

或者,羌部根本不需要攻破玉鸣,只要玉鸣守军不应战,羌部士兵大可持续不断地骚扰,劫掠百姓,使边境不稳,最终朝廷无可奈何地让步,以求一时安稳。

所以,若是萧岭不想,不愿意让权求和,则必要做好会有大战的准备。

以张景芝所想,可趁羌部此时大多认为朝廷为休养生息不会贸然开战的功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必要速战。

不必攻下羌部全境,但要等羌人来求和,来让步,占据主动。

此战若能告捷,则可威慑四方,保边境数十年太平。

萧岭放下信。

张景芝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

这封信太长,萧岭看完之后惊讶地发现谢之容也在看信,不仅在看,唇角还流露出一丝笑意。

萧岭下意识道:“怎么这样高兴?”

谢之容垂首笑道:“臣失态。”他一抖手中信纸,“家师在信中提了几句边境的事,他猜到了陛下问臣羌部的状况。”

萧岭更疑惑:“那为何高兴?”总不能是在高兴张景芝猜得准吧?

谢之容道:“臣先告罪,”语气微微上扬,“家师说,臣在吹枕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