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

天畔,云色愈黑,狂风不止。

雨落巫山。

池水高涨,直至被填满、渗出。

……

至东方泛白,雨方停下。

第一场春雨竟下了半夜,在窗外淅淅沥沥,连绵不断。

萧岭纵然身上累得很,到了往日起床的时候却还是艰难地掀起眼皮,甫一醒来,那些知觉全部回到了身上,酸软疲倦,又带着说不出的酥麻,未等萧岭开口,一只手已从身后绕肩伸来,挑起他的下颌,与他干涩的唇瓣轻轻一贴,而后才心满意足般地放开。

“今日罢朝,陛下怎么不多睡一会?”谢之容在他耳边问道。

萧岭闻言又砰地一下躺了回去,正好枕在谢之容的手臂上。

若非谢之容提醒,萧岭已然忘了自己说过大军班师,举国同庆,朝野上下皆休憩三日,以示庆贺。

萧岭此刻觉得自己昨日下的决定无比英明,简直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没有之一。

“你什么时候醒的?”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谢之容含糊道:“方才。”

谢之容先前宿在宫中时每日早上练剑,比谢之容起得还早一些。

拿唇畔蹭了蹭萧岭的耳朵,极亲昵乖顺,“陛下。”笑眯眯地叫了一声。

萧岭:“嗯。”

“陛下。”

萧岭掀开眼皮,与谢之容漂亮的眼睛对上,又把自己刚才想嗤笑的话咽了下去,“嗯。”

“陛下。”

萧岭用一种你是不是不大清醒的眼神看谢之容,谢之容非但不收敛,反而贴得更近,像是在故意粘牙,又似乎是为了确认萧岭在,一声一声唤他:“陛下。”

谢之容的声音好听,如潺潺冰泉,如羊脂玉碎,但,再怎么好听的声音反反复复在人耳边重复两个字也让人委实欣赏不来,“阿岭。”萧岭纠正。

谢之容声音一顿。

萧岭反而来了兴致,侧过身,直视谢之容,活像个调戏大家闺秀的登徒子,勾起唇,“唤一声听听?”

“陛下。”声音低了,好像底气不足。

垂着眼睛,眼尾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泛着浅淡的水红,仿佛被人欺负了,睫毛微微颤,眸光粼粼。

萧岭喉间一紧,闭了下眼睛,而后才缓缓睁开。

明明知道谢之容故意为之,却还是为之战栗不已,好似此人当真如他表现出的那般羸弱纯善——是个惯会以退为进,得寸进……丈的。

旁人是进尺,独谢之容一人进丈。

谢之容非但不收敛,反而凑得更近,贴着萧岭的耳垂,湿热的吐息尽数落到了上面,“阿岭。”他唤道。

萧岭长长吸了一口气,下一刻,瞬间拉开了与谢之容的距离。

他躲得太快,以至于牵动了身上操劳太多的肌肉,酸疼得面颊一抽,“别,招,朕。”几乎是一个一个字吐出来的。

谢之容颇委屈,“明明臣也疼。”手指一点喉间,昨夜带上的束具仍在,洁白的皮肤上却多了不少红红紫紫的淤痕。

萧岭绝望地闭上眼睛,“你还没摘下来?”

谢之容刚向前一点,萧岭立刻就往后躲,疼得眉心直蹙,谢之容当即不敢动了,与萧岭保持了一个相当安全的距离,“臣得陛下应允,为何要摘下来?”

那可是他求来的恩典!

萧岭只觉嗓子愈发干哑,阖着眼,不去看谢之容,“含章,你我二人就不能好好说几句话?”

谢之容轻轻点了点头,眼中似有光泽流转,奈何萧岭闭着眼睛,根本没注意到他面前那装得可怜的谢之容在打什么主意,“好。”

“君子论交?”萧岭问。

谢之容无言片刻,道:“好。”

然后,萧岭便唤道:“许玑,许玑你过来。”

谢之容愕然,脸上流露出的情绪几乎可称惊骇,霍然地起身,放下床帐,将四处遮得严严实实,才回到床边,“陛下您做什么?”

许玑的脚步声已经传来。

萧岭道:“你我二人衣着整齐。”

谢之容俯身看他,却没说话,只抿了抿唇,片刻后才不情愿般地点头。

昏暗之下,谢之容下颌优美的轮廓仍旧清晰可见,昨夜种种,历历在目。

其中,就有这样的画面。

萧岭别过视线。

“陛下。”

萧岭道:“寻个枕头来。”

许玑领命下去了。

待枕头送来,是谢之容接的。

萧岭把枕头放在二人之间。

谢之容看后只觉委屈,“陛下既然说了是君子论交,何必再在陛下与臣之间添阻碍?”

萧岭拍了拍枕头,“一方枕头能拦得住谁?故而是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谢之容哽了下,在萧岭的催促下又躺回了原位。

两个人白日里都甚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萧岭甚至还觉得颇为稀奇。

谢之容长发散在床铺上,有点搭在枕头上,萧岭便以手指勾住了,放在手中把玩。

谢之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陛下很喜欢长发?”

萧岭失笑,“卿且观之,朕身边有短发之人吗?”乌黑的长发绕在手指上,“只是觉得之容乌发如云,格外增添光华。”

话音刚落,便见谢之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萧岭道:“怎么?”

谢之容想起姓顾名廷和的顾某狐狸精,他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起顾廷和来败兴——主要是败自己的兴,轻轻摇头,“无事。”

萧岭躺在床上,忙惯了的人,忽然无所事事起来难免不适应,心中总想着自己是否还有哪桩要事未做,想起身,身上倦软得厉害,没有一处不酸疼,且舍不得此刻望着他看,眼中似有繁星点点笑意的美人,脑海里没挣扎有一息,就放弃了。

二人沐浴过,此刻谢之容发间不过一点皂荚清冽。

萧岭半阖着眼,低语道:“之容。”

谢之容轻轻嗯了一声。

指尖微微用了力,使谢之容愈往萧岭的方向靠,“我昨夜的话,说清楚了吗?”

想起萧岭所说,谢之容心中仍阵阵鼓噪悸动,明明一字一句,连带着萧岭说这话时的神情都恨不得刻在骨头里,偏偏装得茫然,“陛下昨夜说得太多,是哪句?”

场面不同,谢之容垂首时是如此恭顺卑微,强撑着不让自己颤抖,怕极了皇帝不要他,不安到了极点,萧岭哪能狠得下心,明明词句出口都破碎,却还是在谢之容耳边,将谢之容想听的一句一句说与他听。

是动情时的爱语,更是帝王千金的允诺。

有些话,萧岭这样自觉脸皮厚得都耳垂滚烫,当时只顾着哄谢之容,是半点廉耻都不要了,萧岭闻言在心中大骂谢之容惯会得寸进尺,面上懒懒,“是朕说的,让你第二日就回驻地那句。”

谢之容贴近,不知何时已伏在了枕边,手肘抵着枕头,撑着下颌,目光灼灼望向萧岭含倦的面容,压低放柔了声音,极是示弱可怜,“陛下先前同臣说过,结阳台之好时,说出的话,皆做不得数,陛下。”他垂首,唇角蹭过萧岭把玩他长发的手指。

是……那次啊。

萧岭猛地有了印象。

当时含着欲气怒气,种种情绪交织,出口便是锥心之言,嗤笑谢之容的自欺欺人。

指尖触感温软。

萧岭轻叹一声,想要抽手,却被不可拒绝的力道紧紧握住,宛如一道禁锢。

谢之容唤他:“陛下。”声音喑哑。

萧岭半眯起眼,亦微微倾身,几与谢之容贴上,待谢之容想抬头吻他,皇帝却毫不犹豫地抬起下颌,错过了谢之容的吻。

“之容,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今早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谢之容戏弄调戏,萧岭此人本来就非善类,哪里会乖乖受着?

谢之容垂眼,听到了自己在此刻格外明显的呼吸声,“那,臣求求陛下。”抓着萧岭的手,压在自己喉间的束具上,“陛下,想要臣怎么求陛下?”

是冰凉的,皮肤贴合处却是滚烫的。

萧岭俯首,唇就在谢之容额上,以手贴着谢之容最清绝不过的面容,他低语,却郑重,“朕说,所有的一切朕都不会收回,你的官位、你的王爵、你的兵权,朕给你的,就是你的。”

谢之容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岭,“然后呢?”

“之容,朕不要卿被锢于后宫,卿非是朕的禁脔,也永远不会是。”下一句却道:“但你是我的。”手指滑下,抬起谢之容的下颌。

你不是我的所有物,你不是取悦我的一件用具,可你是属于我的。

下一句话险些湮灭在唇齿间。

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