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回未央宫的一路上二人皆无话。

谢之容一直低眉顺眼地坐着,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卸下甲胄,换了一件颜色浅淡的衣袍,显得格外温和清润,大约是沐浴过了,身上除却萧岭熟悉的降真香味,还有淡淡的皂荚香,半点酒气也不闻。

倒是萧岭,身上一直萦绕着一股酒气。

萧岭偏头,果不其然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酒味,想到谢之容喜洁,手刚放松一点,便见原本低垂着眸子的谢之容立刻抬起,眸光温和,毫无咄咄逼人之态,甚至隐隐有几分委屈。

萧岭沉默片刻,又将手指搭上去了。

谢之容又垂眼,安安静静地坐着,显得格外乖巧听话。

萧岭:“……”

很难想象,这是男主。

此刻情绪难以言说,一阵说不出的酸软与无可奈何。

待到未央宫,萧岭松开手,谢之容似乎极恋恋不舍,但还是在萧岭的注视下安静下去,而后伸出手,示意萧岭扶他的手下来。

萧岭接过谢之容的手,气氛实在诡异,他开了个玩笑试图缓和,“之容此举,倒令许玑无事可做了。”

谢之容垂着眼睛,轻声回答道:“许玑会习惯的。”

许玑默然地站在旁侧,只当什么都听到。

萧岭下了车,谢之容却不愿意放手,一路攥着萧岭的手往内去。

“之容?”

谢之容脚步一顿,“陛下还有其他要事需办?”

他的双眸在烛光下宛如两块再温润不过的玉,其中涌动着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动人光泽,既好看,却又显得脆弱极了,仿佛萧岭只要说一句有,就能轻而易举地碎在谢之容眼中,萧岭沉默须臾,“没有。”顺从地跟着谢之容上前。

也眼睁睁地看着谢之容屏退了寝殿众宫人。

萧岭似有所感,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下,“之容有事同朕说?”萧岭问道。

他没有直接去床上的打算。

谢之容颔首,“臣有。”

萧岭指了案前,道:“之容若是愿意,不若坐下同朕相谈。”

谢之容目光在竹席上一掠而过,本想拒绝,但他很清楚,若是此刻他说去床上谈,萧岭一定会非常抗拒——他的陛下一直从同他开诚布公,而非将一切事情压在心中粉饰太平,“好。”他点头。

两人分席而坐。

谢之容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去取了一精致的匣子,放在案上。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似亲密爱侣,倒真如君臣一般。

谢之容朝萧岭轻轻颔首,而后平静地说出了心中所想,“陛下,臣不愿意封王。”

第一句话就让萧岭哽得难受,他无言片刻,问:“是朕先前之举,令你伤心了?”

还是,令你也不信任朕了呢?

谢之容摇摇头,他像是无意似的,手指爬上萧岭的袖口,手指轻轻擦磨着,明明与萧岭的皮肤距离还很远,却无端地让人仿佛已感受到了指尖上传来的温度,“陛下,只要是您做的,臣都不觉伤心。”

臣都甘之如饴。

“陛下,”见萧岭没有反对,谢之容手指变本加厉地向萧岭的方向挪了挪,堪堪碰到萧岭的手背,又在肌肤相接的那一瞬间抬眼,去观察萧岭的反应,这个驰骋沙场的男人,此刻,只是稍微动了动手指,都如此小心,“如您所说,臣知道臣自身于朝廷而言,有多危险。”

程序中,谢之容的所作所为,他更清楚无比。

诚是皇帝暴虐,然而,谢之容有能力谋反,谢之容非常明白,对于萧岭来说,自己有无反心并不重要,只要他能够谋反,就是个天大的隐患。

况且,无论是原书,还是程序中,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萧岭太过谨慎,也太过强势,他绝不会让自己的荣辱性命系在别人的喜怒之上。

从前谢之容欣赏萧岭为帝的公私分明,既有大刀阔斧的雷霆手段,又有步步为营的小心谨慎。

可此刻,他从前欣赏的一切,萧岭所欣赏他的一切,都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阻碍。

萧岭张口,想要反驳。

谢之容似乎不明白,当萧岭决意给谢之容王爵时,他就已然根本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谋反之能与勃勃野心。

他全然不在乎。

一只手指压住了萧岭的嘴唇。

萧岭抬眼。

谢之容似乎怕极了萧岭说出什么既关怀备至,体面非常,对他们二人都是最佳选择,又令他绝望无比的话了,他近乎于惶然地叫了声,“陛下。”

萧岭停住。

“臣明白陛下的隐忧,臣亦理解陛下的想法,”谢之容继续道,这话他先前想过无数次,说出口本该轻车熟路,此刻却发着颤,“陛下,臣都明白。”

他明白,却又无可奈何。

他想不到有什么办法来消除萧岭对自己的怀疑。

萧岭的怀疑是如此有理有据,平心而论,世间如何寻得萧岭这般的君主?在意识到谢之容有谋反的可能后,萧岭做的所有应对只是不欲再为帝,而非剥夺谢之容的兵权,将他禁锢于方寸之地,或者,干脆以绝后患。

谢之容却宁可萧岭选最决绝无情的方式来解决一切。

“陛下,臣不愿封王,陛下也无需费心给臣任何赏赐。”长睫轻阖,颤抖着,压下的却是晦暗无比的情绪,“臣不想做名臣,臣在乎身后之名,百年之后,史书上说臣是媚上的小人也好,佞臣也罢,臣都不在意。”

不等萧岭回答,他继续道:“臣的所有,皆是陛下所赐,陛下既可予臣,那何妨收回?”

收回您赐予我的声名、我的官位、我的兵权,所有可能助我谋反的一切。

谢之容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萧岭打消对自己的疑虑,更不知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得到帝王毫无芥蒂的信任。

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如果他没有资格谋反,如果他和后宫中那些毫无威胁的侍君一样,那么萧岭,会不会就全然相信他了?

矜傲如谢之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这样放在以往,令他觉得不知廉耻,可笑荒唐的想法。

可他不在意。

哪怕以色侍君,他都不在意。

只要萧岭还要他,只要萧岭还喜欢他。

听出了谢之容的言下之意,萧岭此刻的震惊无可言说。

除却震惊,还有心中那如同钝刀割肉般的阵阵痛楚。

他霍地起身,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喉头苦涩,“含章,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如最温润又最高不可攀的玉,入最剔透又最寒凉无比的冰,便是困顿折翼,也不曾生出任何自暴自弃认命之心,矜高傲慢,野心勃勃的男主。

情之一字竟能至此,能湮灭于无上权力的欲望?能生生磨断,不可攀折的傲骨?

此刻跪在他面前,说,臣什么都不要。

谢之容望向萧岭的眸光无比清醒。

谢之容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起腰身,随意地打开那匣子。

内里放着的,并非书信,亦并非何种稀世珍宝。

那是一副束具。

谢之容在萧岭的注视下自然地撩开束起的长发,将束具,扣在颈上。

漆黑与洁白,颜色反差之大,几乎能刺痛人的眼睛。

也足以,点燃任何火焰。

谢之容将束具的一端拿起,轻轻一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惊愕又仿佛震怒心疼的萧岭衣袖,示意他躬身。

谢之容仰面,将那一端双手奉上。

他哑声道:“无论是皇后亦或者禁脔,只要陛下没有抛弃臣,臣都心满意足。”

他仰头,最为脆弱的喉结毫无防备地露在萧岭面前。

“求陛下,留臣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