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

十几日转瞬即逝。

以萧岭对谢之容当日之约,谢之容得胜还朝,他必亲自迎接。

帝王迎大军凯旋,此举无可厚非,朝中自然不会有人上表反对。

天还未亮,皇帝已睡不着,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便直接起来梳洗更衣。

不知为何,萧岭从未如此紧张过,束发时频频深吸了好几口气,看得许玑非常忧心,仿佛在下一刻只要皇帝流露出一丁点不对,就要立刻去宣太医来了。

因今日过于特殊,便辍朝一日。

但即便没有上朝,诸位宗亲与大臣也都不曾闲下来。

上午,皇帝祭告天地并列祖列宗,朝臣宗亲要随其同往。

下午,又要出城相迎。

以礼部来看,此礼过重,皇帝若想表示对军队,以及军队最高指挥谢之容的重视,完全可以出宫相迎,而非出城。

萧岭则以朕与谢卿相约,君子一诺千金将礼部的奏请驳了回去。

听得众臣表情非常微妙,难得产生了一个共识:陛下,可还未立后啊。

再仔细想想,自从谢之容入宫之后,皇帝再无遴选过一侍君,莫非……?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便是没有侍君,陛下那些近臣宠臣,又有哪个不是生得容色过人?

而更令礼部没想到的是,皇帝非但要出城迎接,还要出城数里之外迎接。

凤祈年听到这话时只觉得眼前发黑,低声同身边的刑部尚书道:“我只怕恃宠生骄。”

魏嗣只能道:“陛下和谢将军都是有分寸的人。”

看着神采奕奕的皇帝,凤祈年不确定地问了一遍,“有吗?”

魏嗣:“有。”

大约有。

至下午,帝王仪仗出城。

此时正值初春,天色如青似白,媚景秀色,与当日出征时的隆冬之时,万物凋敝肃杀截然不同。

为首十二面龙纹五色大旗由执金吾拖持而出,大旗之后,是名为引驾十二重的骑兵,骑兵持刀负箭,锋刃寒光必现,几与日光争辉,身上却着黑甲,宛如漆黑潮水,可吞噬万物,后有持旗者以千计数,旌旗蔽空,隐天遮日。

随行的大臣与宗亲车驾以官职爵位排列其中,间以禁军与照夜府卫忠的精锐,中间拱卫着的正是帝王玉辂,外又有层层包围,可谓密不通风。

萧岭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素和舍安立刻驱马上前,道:“陛下,可有吩咐?”

萧岭摇头,道:“无事。”

素和舍安颔首,退后半米,给皇帝让出了极佳的视野。

萧岭看了一会,便放下扯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心中的紧张非但没有缓解,反而与日俱增。

他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腰间玉佩的络子,垂眼安静地思索着。

原本,若是车上有他人陪侍,大约萧岭不会这般难捱,奈何今日场面特殊,无人可以同乘陪侍。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得车驾停止。

禁军统领危雪在外扬道:“请陛下移驾。”

有人为萧岭打开了车帘。

宫人高声道:“传——”

号令次第而出。

保卫着王驾的护卫自中间而开,让出一道二丈宽的路可供通行。

萧岭下车,行步向前。

凤祈年顿了下。

他是不是之前告诉过陛下,此刻,等着谢之容过来就可以?

四处噤若寒蝉,他自然也不会不开眼地提醒萧岭:陛下,您对谢之容施恩太过。

谢之容步伐极稳,却快。

一如谢之容的呼吸。

心跳愈发急促,竟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情怯的慌张。

待见皇帝身影,谢之容虽着戎装,不以军礼见,却下拜,双手奉兵符送上前,郑重其事道:“陛下,臣幸不辱命。”

就在那一刻,群臣诸兵将皆下拜,口中高呼:“陛下万年——”

其声震四境,如同山崩。

与出征时的壮烈不同,此刻,更为豪迈激昂!

皇帝立于其中,只觉心头滚烫,“众卿平身。”

下一刻,萧岭却没有接过兵符,而是一把扶住了谢之容的手臂,示意他起来回话。

这个举动随着众人也都起来,显得没那么显眼。

但也只是没那么显眼。

萧岭道:“谢卿,令副将带众将士自承极门入。”

似乎猜到了皇帝想做什么,谢之容双眸有一瞬间的放大,“至于卿,”拉着谢之容手臂的手并没有放开,反而往自己的放下用了下力,“与朕同乘。”

有副将领命而去。

众臣心中虽震撼于皇帝对谢之容的恩宠,但觉得此刻皇帝对谢之容好,是无可非议之事。

得胜过来,又是几十年未有过的大胜,眼下如何嘉奖,都不算为过。

谢之容还没等自谦拒绝一下,手臂便觉被拉扯了一下,“走罢。”皇帝道。

谢之容一愣,旋即眼中满溢着浓浓笑意,颔首道:“臣谢陛下恩泽。”遂与萧岭同行往王驾去。

萧岭发现,谢之容今日走的有点慢,不似方才来见他时那么快,得皇帝用力拉着才行,于是压低了声音,有些担忧道:“你身上有伤?”

谢之容身上哪有伤?但接触到皇帝关怀备至的眼神时,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也算是为自己这么慢腾腾找个了借口。

他总不能说是想慢点走,多在群臣的注视下被陛下拉一会儿吧。

站在宗亲之首的萧岫竭力让自己表情好看一点,而不是深深拧眉。

他早就说过了,谢之容此人狼子野心!

至于群臣,皇帝不上车,他们也都不能动,只能站着认真注视萧岭带谢之容上车,连神都不敢分。

待皇帝上车,众臣方舒了一口气。

车帘落下。

萧岭手刚要放开,却被谢之容反手握住,牢牢抓着,放在膝上。

萧岭望着他,原本先前不知有多少话想说,思来想去半天,私下见到谢之容时,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好凉。”含笑的,调侃之意分外明显。

谢之容未着腕甲,手指上也无铁甲包裹,萧岭说的凉,是他皮肤与谢之容膝上甲胄所接触的凉。

便握着萧岭的手从膝上移开,他偏头,以面颊贴住了萧岭的掌心,眸光含笑地望向萧岭。

萧岭被他清潋的眸光弄得呼吸微滞。

心中感叹果然谢之容才是狐狸精。

月余征战非但无损谢之容容貌,反而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利刃见血之后,更加危险了,锋芒毕露。

刚叹完,便觉腕上被轻轻捏了下,谢之容笑道:“狐狸精?陛下是在说谁?”

在说谁?

萧岭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声。

但同谢之容相处久了,萧岭已不觉得尴尬,坦荡地反问:“之容觉得你我二人在车中,猜猜看,朕在说谁?”

总不能在说顾廷和。

狐狸这个称呼,很容易让谢之容想到,早就入京,且对着萧岭殷勤至极的顾廷和,顾将军——顾廷和在武帝活着的时候来京述职,可不会天天往皇帝书房跑!

谢之容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毫无破绽。

话音刚落,掌心顿觉温热。

是,谢之容的唇瓣?!

萧岭呼吸一乱。

那蛊惑人心的狐狸精偏偏还要抬眼看他,黑眸中似有诱人沉沦的暗光,低语道:“陛下,不是在说臣吧?”

吐息尽数落在掌心上,萧岭却觉得脊背泛着酥麻,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尽数是护卫、王公大臣,岂是是胡来的地方?

萧岭要抽手,谢之容不愿意,只移开了唇瓣,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看来陛下在信中说的想臣是假的了。”

萧岭闻言被弄得气笑交加,五指移动,在谢之容唇上一压,倾身过去道:“难道非要这样,在之容眼中才是真的?”

谢之容定定地望着他,眼中似有情绪翻涌。

也似乎,有烈焰在燃烧。

然而不等谢之容凑上,萧岭已抽身坐直了。

手自然也趁着这个空当,从谢之容的禁锢中逃开。

“陛下。”谢之容的语气有些无奈。

萧岭却坐直了,对谢之容道:“之容,多谢你。”

他说的相当认真。

他一眼不眨地望着谢之容,说出了这句,郑重非常的道谢。

这次,呼吸微乱的成了谢之容。

若只是臣子,皇帝的感激,他当觉得无上荣耀,愿为皇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若不只是臣子,这句感谢,却戳中了谢之容先前一直埋藏心底的隐秘不安。

动容,亦不安。

谢之容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没在发抖,他回答,“倘为陛下,臣九死不悔。”

第一次,他想到的不是天下,不是江山,不是社稷。

第一次将那些雄心壮志勃勃野心抛之脑后。

曾愿平定叛乱,扶社稷于危难,挽大厦于将倾,位极人臣,列土封疆,名篆青史,现仍旧愿意,却非为其他,而是为与眼前帝王一诺。

凯旋而归,然后,等皇帝来接他回。

“陛下,与臣之间,不必言谢。”谢之容垂首道,仿佛是恭顺到了极致的臣下。

臣,甘之如饴。

那,您呢?

本想讨个亲吻,只是被萧岭吻了眼眸。

他虽不满意,但想想之后,也可稍微忍耐,徐徐图之。

谢之容不知道的是,萧岭不是敷衍他,而是他垂首时的神情,落入萧岭眼中,实在动人,便落下一吻。

这一吻似乎缓和了方才难以描述,既微妙暧昧,又紧绷脆弱的气氛。

谢之容扬起了个笑,玩笑道:“陛下给臣准备了什么封赏?”

萧岭故意逗他,“黄金万两。”

谢之容配合着萧岭,摇头说:“不够。”

“还有,加官进爵?”萧岭试探着问道。

谢之容笑道:“不知陛下要给臣一个什么官位?”握住了萧岭的手,手指插-入指缝,十指相扣,亲密得宛如骨肉贴合。

“王爵如何?”萧岭亦笑,“朕给你的封号还没想好,加封为王,一应官职仍旧保留,”萧岭当然知道,原书之中,因为爵位一事带给过谢之容多大的侮辱。先前他给谢之容封爵,无论是时人还是日后史册,都只会说谢之容是佞宠,今日,却是堂堂正正,以攻取爵,“日后,之容的身份便无可置喙。”

谢之容那一刻心中震惊极了,往日不安惶恐陡地被扩大了,可下一刻,萧岭就说出了令他更为震惊的话,皇帝是无意的,却也是真心的,“可名正言顺地开府,而不必屈居后宫。”

萧岭从来觉得,以谢之容的矜傲,要他以禁脔的身份居在宫中,对于谢之容而来,是一种折辱。

对于稍有傲气的人来说,被夺了爵位,禁锢于宫中,都是折辱,何况是谢之容?

谢之容霍然抬首,近乎不可置信道:“陛下?”

情绪滔天。

先前根本没有解决的,只因为局势被压制住的,名为君臣的枷锁,帝王的猜忌,还有萧岭从未给他过任何的,关于感情上的承诺,足以在今朝,在此时,顷刻间爆发。

萧岭被谢之容的反应惊住了,忙道:“之容,怎么了?”

交叉的手指愈发紧了,骨头硌着,令人感受到了疼。

谢之容面上几无血色,他望着萧岭注视自己的,全部是紧张关切的目光,他顿了顿,原本想将这话说得委婉一些,出口的已是经过斟酌的言词了。

皇帝最为忠心耿耿,又关系最为暧昧不清的臣下问他的帝王。

谢之容问:“陛下是腻了臣,不要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