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此时,玉鸣关。

玉鸣关地处西北,一到冬日万物不生,大雪连绵不断数日,烈风落在人面上有如刀割,四境苍凉。

张景芝甫一上书,不久之后便得到了皇帝的应允,军中所需如陆陆续续送来,玉鸣关守军过了一个比往年富裕了不知多少的年。

平心而论,张景芝对于皇帝目前印象还不错,就凭自己拿了一筐核桃一筐枣换得帝王源源不断地将辎重送来,张景芝就对皇帝印象从以前的孺子不可救,晋将崩矣变成了很有可取之处,甚至还对萧岭为人产生了几分好奇。

从皇帝去年突然有如换了个人似的大刀阔斧改革中张景芝可见其刚烈心性与雷厉风行的手段,不过从他那个好学生谢之容的信中,隐隐约约可窥见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张景芝问过皇帝的事,谢之容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对于萧岭的描述不过只言片语,小气得仿佛怕人抢似的。

在谢之容寥寥几句中萧岭简直可谓完人,心性坚定、唯才是举、御下有方、怀瑾握瑜、虚怀若谷、因为世无完人,所以张景芝一直没法把这些形容词拼凑出一个人的样子。

风雪初霁。

议事厅内几无人声,只听到算盘珠上下碰撞的响动。

在厅内诸人皆是从兵士内挑得算学好且可信的,年年到了朝廷发饷时总会要这些人专门再核算一遍朝廷送来的饷银辎重等物。

白连玺将算过的数目记好,交给正在看书的张景芝。

以往守将报上数目,朝廷能给到六七分已是非常大方,所以守将会多上报一些,而朝廷也会酌量往下压,自从萧岭登基后,军饷从未给足过,这次却是有求必应,半分不少。

往年还要向押送官员送礼,这次一应全无。

押送官面孔亦是全新,不知是何处提拔的新官员,初入官场,还一身的书生气,非但严辞拒绝了白连玺送的银钱,连接风设宴都被他拒绝了,白连玺试探着再送,被连人带东西一道赶出了官署。

白连玺与一道来抬送礼物的军士面面相觑,最后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押送官仿佛对白连玺这般行径极为厌烦,只在玉鸣关休整了几日,便回京赴命了。

但白连玺没来得及笑太久,十几日不到,就被张景芝叫回来,给他看了一眼东西。

乃是那新官上的折子,折子里称玉鸣关军令行禁止,精于磨炼,军纪肃然,乃是一支虎狼之师,可见张将军带兵之能,只是,白连玺目光一顿,继续看,只是治人无方,其中有将官名白连玺者,一身市侩铜臭气,令人闻之生厌!

倒不是针对白连玺,那官员还在后面说了军中不可助长此等风气,将帅固然要回带兵,也要会治吏,不若难以长久,若张将军稍微松懈,则军容定然大变,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大意如此,只是用词委婉多了。

先将白连玺气笑,又瞠目结舌,半晌才说出一句,“说皇帝性情阴晴不定,倒未必是真。”

不然即便那小官写得再如何委婉,意思总是没变的,其他话都是谏言,偏偏最后一条提到了前车之鉴,前车之鉴不就是皇帝的亲军中州军腐败贪污之事,竟也敢说。

张景芝看他。

奏折是皇帝命人一道送来的,很是想听听张景芝的解释。

白连玺讪然,“属下还以为,是给的不够。”

以前押送官嫌礼轻装模作样不要的也有。

这是惯例,从太-祖时就有了,也难怪白连玺会以为那新押送官是在作态。

玉鸣军将官虽被皇帝申饬一番,却无恼怒,倒对这位陛下的行事与用人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

张景芝接过,正待看,忽听外面有人道:“将军,属下有要事求见。”

白连玺与张景芝对视一息,马上高声道:“进来说话。”

那军士大步进来,双手奉上了一封信,“将军,这是今日搜查入城客商时发现的,属下等觉得事有蹊跷,人已扣在牢中,等将军示下。”

玉鸣关虽是险要的驻地,但来往客商并不少,因位置特殊,凤锦城内汇集了南来北往的药草、皮革商人,贩马是最为得利的行当,只是近些年来羌部与晋兵戎相见,马市便被停止了。

又因为凤锦城与玉鸣天险距离不远,故而搜查极其严格。

客商军士们见怪不怪,赌上全部家资来谋富贵的亦有,南来北往各色人等他们都见多了。

因为冬日闵州河运难行,故而玉鸣就成了此时能沟通羌部与晋的唯一通路,故而每年冬天,都是玉鸣搜查最为严格的时候。

信还是完好的。

张景芝皱眉,忽地明白了什么,接过信,眸光发寒。

……

十五日之后。

期间又有诏令入兆安,只不过仍如石沉大海,悄无声息。

朝廷上下俱在等候,他们相信,以皇帝的行事,绝不会轻轻揭过。

傍晚,张景芝的信送往京中。

八百里加急。

这一次,萧岭相信,绝对不会是瓜果等物。

送来的除却张景芝的奏折,还有,奏折中夹杂的信件。

张景芝将官兵是如何发现那帮打扮成客商的兆安官员简述了一遍,其经历之险,看得人心惊,提到这封非常重要的信时反而陈述非常简单,恭请陛下细看。

皇帝拆开信。

里面的重量不止是纸张,随着皇帝的动作,一枚指环辘辘地滚了出来,落到桌案上。

皇帝神色更冷,寒声道:“请萧司长即可来御书房。”

他看信。

果不其然,是崔平之写给昆舆兰楼阙的!

皇帝越看神色越冷,捏着信的指骨愈发苍白,片刻之后看完,将信甩下,已是怒极。

崔平之有野心皇帝素来知晓,倘真能起兵谋反,裂土封国,与朝廷一战,萧岭还能敬佩崔平之是一枭雄,请得外族里应外合,约事成之后划江而治,二分天下,他日燃起战火,羌部铁蹄□□得便是晋朝百姓!

且在信中提到了顾廷和。

崔平之说自己会给顾廷和去信,请昆舆兰楼阙也向顾廷和表达诚意,令顾廷和就算不能与他们一线,也要对战局作壁上观。

萧岭知崔平之与昆舆兰楼阙来往过密,本以为此人只是想从昆舆兰楼阙处得到战马等,两方互相输送军资,不想,二人狼狈为奸至此。

为推翻晋朝,竟请得外族入中原,纵观史书,这等卖国求利的畜生亦是少有!

萧琨玉匆匆感到御书房。

今日的气氛格外不同。

萧岭见到萧琨玉过来,摆手示意他免礼,将信递给萧琨玉看。

萧琨玉越看脸色越难看,信纸在他手中紧紧绷着,险些要被撕碎。

“是崔平之的字吗?”皇帝问。

萧琨玉咬牙道:“是。”

眼中冰冷,却亮,宛如一团燃烧在冰下的火焰。

萧岭将指环给萧琨玉看,后者接过,只看了一眼便道:“是当年太-祖皇帝给第一代受恩王的,是太-祖之妹,萧贵妃诞育长子时太-祖送玉指环,愿其子长成后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后来贵妃自尽,其长子亦死,这枚指环却留了下来,太-祖命人清点先朝府库时所见,据说见之泪如雨下,如见亲妹,遂将这枚指环给了丧母亡兄的第一代受恩王,且命人在内里刻了松柏,寓岁寒不凋。”

萧岭手指摸了摸指环,果然在里面摸到了松柏之纹。

萧琨玉捏着信,几乎压抑不住声音中的阴寒,“臣何不为谢将军麾下一小卒,愿悉心戮力剿灭贼寇。”

崔平之此举,何其无耻!

“明日,崔平之所作所为,天下皆知,朕今日宣你前来,只为让你确定字迹,”萧岭安抚般地拍了拍少年人冰冷的手背,并非借机敲打,要少年人表忠,更不是折辱,他语气放缓,给了萧琨玉一个承诺,“此事,绝不会牵连姑母。”

萧琨玉想要领旨谢恩,但被萧岭按住了。

非但将他按住,还命御膳房给萧琨玉送了碗玫瑰清露,还是热的。

萧琨玉在接过宫人送来的玫瑰清露时面前时面上的怒火与寒意已没了大半,乖乖接过了,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茫然。

萧岭道;“给你暖手的,不喝亦无妨。”

萧琨玉以为皇帝留他还有别的要事,不想只是看他手冷,让人送了碗热的甜食来。

一时心中滚烫又涩然,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无奈,“陛下,臣……”

正在给谢之容写信的萧岭看他。

萧琨玉喝了一勺,加了糖桂花的玫瑰清露入喉,又甜又暖,他道;“多谢陛下。”

将臣可不是岫表弟咽了回去。

萧岭对待他这些弟弟,总给萧琨玉一种惯孩子的感觉。

信即刻送往中州军驻地。

战前准备与动员已经做过,诸军士早有心里预期,半夜骤有号角声传来,众人立时从床上起来,到校场集合。

将军升帐。

命令层级递进传达,唯有一条:受恩王崔平之叛国谋反,明日出兵!

这一晚,注定是无数人的不眠之夜。

意图谋反、里通敌国,抗旨不遵反而成了崔平之最小的罪名。

受恩王的信,在半夜,就被皇帝以明发的方式,传遍了整个京城。

民情汹汹。

上朝时,气氛比往日更为沉重。

战时准备桩桩件件极有条理,显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拟出。

这些,不知道皇帝构想了多久。

此次南征,谢之容任主帅,统领中州军、黎江军,发兵兆安!

除却战事,还有一桩事在这里面显得非常格格不入,提到此事时,皇帝的态度有所变化,愤怒之中又多了几分无奈与悲恸,叹道:“当年先帝下嫁公主,是为结两姓之好,不想崔平之竟怀狼子野心,上愧于天下,下怍于先帝之恩!今崔平之谋反叛国,乃是崔氏一系之过,于和荣大长公主公主、郡主无干,大长公主下嫁崔平之,有安定地方之功,大长公主是先帝之妹,朕之姑母,多年以来有功不得显,朕心实愧。”

众人听到这话,已是惊呆了。

先前的和昭大长公主难道就不是姑姑了?却也没见皇帝对和昭存有半点姑侄之情。

素来谋反,家人皆有过错,怎么单单和荣一个有功无过了呢?不牵连已是看在其是皇亲国戚的份上格外开恩!

皇帝继续道:“和荣大长公主加食邑三千户,除此之外,加封号堂庭。郡主之号系于崔平之,朕欲夺之,加封公主,封号恪敬,改姓为萧,以后,一如朕之亲妹。”

朝臣已被这一句句砸懵了。

晋律明文: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名山大川是不能拿来做封号的,可堂庭,却是晋内名山之一!

皇帝违律,待和荣一脉之恩宠可见一斑。

众臣已懵了,有人悄悄收起了笏板,本在听闻受恩王谋反通敌的消息后,欲献策,先拿在京中的长公主与郡主作为威胁,若不奏效,即杀之祭旗。

现在,哪里敢言?

众臣谁也不曾看见,眼下最为前途无量之一的青年才俊审计司司长萧琨玉长袖之下,手指已攥得青白。

他不敢抬头,他怕抬头,与萧岭的视线相撞,眼泪就会破睫而出。

诸事闭,退朝。

萧岭于宗庙祭祖,告天地,告祖宗。

而后,出城。

猎猎寒风中,见万千兵马屹立,望之不见边际,旌旗飘扬,万马扬尘,天地为之失色。

而万军之中,不闻半声异响。

静穆,肃然。

即便是穿书而来的萧岭,见此场景,仍为之心潮澎湃。

谢之容就站在他身侧。

萧岭侧身望向谢之容,在后者惊讶的视线中,解下腰间象征着至高王权的鹿卢剑,持剑身,置于谢之容面前。

谢之容愕然,“陛下?”

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萧岭望着谢之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今日之后,军中一切事务皆由含章操持,含章之命即朕之命,见含章如见朕。”

一时之间,朝臣所受之震撼,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若非在此场合,若非此时谢之容手握重兵,早有人跳出来出言反对。

“含章持此剑,有独断之专权,一切从全,不必事事上报于朕。”他望着眸光巨颤的谢之容,“含章。”他唤道。

谢之容双手接剑,见军礼,单膝跪地,一字一句回答:“臣领命!”

萧岭转身,肃然道:“崔平之怀虎狼之心,里通敌国,罪不容诛,王师顺天而行,大军所至之处,必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朕在京中,待诸位得胜还朝!”

“陛下万年——”

刹那间,呼声响彻寰宇,震撼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