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渐进。
朝中事务更繁杂,尤其是户部和吏部,好在皇帝整顿官场,官场中年节送礼的风气得以遏制,不若此,公务之外,还需再添诸多人情往来。
萧岭要各地上报人口与开支都是为提高地方财政自主做准备,地方官府早被先前那等朝廷固定拨款,年年官用不足的财政模式折磨得苦不堪言,加之大部分人又是新官上任,早预备着有一番业绩成就,故对朝廷两项政令执行得非常迅速。
而作为受恩王封地的兆安亦一如往常地对中央政令毫无动静。
兆安横跨三州,位置特殊,往来南北沟通极其便利,物产丰盈,人口众多,当年太-祖或许是出于对外甥的愧疚疼惜兼而有之,才裂了一块这样的膏腴之地做受恩王的封土,给日后历代帝王,都留下了一莫大隐患心结。
太-祖后继两代君主都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以求民生稳定,给这片受战火苛政蹂-躏了数十年的土地一点修养之机,况且,这三代君王都与第一代受恩王有着非常亲近的血缘关系,往来比较密切。
之后,关系日益疏远。
惠帝时,受恩王崔阖性格懦弱,分外亲近惠帝,惠帝便将彼时年龄尚幼的萧静谨指给了受恩王世子崔平之。
武帝时,崔阖尚在,面对武帝的对外征战恨不得将家底都掏出来奉到武帝面前,小心恭顺,有如仆从,哪敢生出贰心?
在武帝罢兵后不久,崔平之袭爵,待萧静谨千依百顺,恐公主思念京中,年年亲送公主出兆安回娘家。
武帝或许清楚崔平之掩藏在恭顺之下的是历代受恩王都无可比拟的野心,也或许,他也看走了眼,被自己这个看起来胆小怯懦的妹夫蒙蔽,但他一定知道的是,国家在向西北、东北两地动兵,拓宽万余里之后,已经无力再发动战争。
而中央攻打地方,不动兵则已,若动兵,必然要有绝对的优势,必然要在短时间内取得无可置喙的胜利。
不若此,朝廷威严尽失。
所以他愿意,暂时保持着与兆安的微妙关系。
但晚年的政局混乱与身体的衰弱令武帝再难去平定兆安。
兆安的军备武装迅速发展着。
而至新帝登基,皇帝不理政事,根本不在意受恩王如何,朝廷只能坐视受恩王势力愈发壮大。
先前兆安还视朝廷之政令为政令,之后便渐渐漠视,仿佛己非晋朝国土。
崔平之的无视萧岭并不意外,倘若崔平之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皇帝政令,萧岭才会诧异。
这件事被轻飘飘地揭过了。
新年将至,连宫里比寻常更为热闹。
表现在于,臣子给皇帝送的年礼贺信源源不断地送入宫中。
东西都并不十分贵重,倒是有官员为讨好皇帝送了尊价值连城的白玉美人,玉石温润,触手生温。
萧岭简直大喜,将那臣子的底细俸禄查了个清楚,并附上了这样玉石的市价,询问那官员,“买玉的钱从何处得来?”
俸禄虽然大涨,但也有定数,这官员出身并非豪富,买玉的钱来源无非几种。
贪污受贿盘剥百姓。
刑部被迫在年底又加了个班,还遭到了魏嗣的训斥,“竟让这样的巨蠹藏在眼皮底下都无人发觉!”又上书请了罪。
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无疑给众臣敲响了个警钟,于是年礼同先前相比,朴素了不知多少。
在萧岭看来,年礼完全可以不送。但江三心则同他分析了这些官员的心理,有不少地方官员可能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皇帝,唯一一个能向皇帝直接上书的机会就是每年送年礼时的贺信,总报着或能得皇帝青睐的自我安慰,也算是君臣联络感情的方式,况且陛下已让在京四品以下,在外三品以下官员不必送,礼又简薄,权当是为了官员心安。
户部今年年末除了核算明年开支之外,还多了一样,便是核对朝廷地方官员的腊赐,即年终奖,以至于户部比往日更忙,有些清闲部门总有人来打听,像他们这样品级的官员,腊赐该有多少?
结果是尽数被轰了出去。
以萧岭一朝来说,对官员的俸禄不可谓不优渥,以高薪养廉,保证官员开销,防止先前官员为了官用而不得不受贿加税的情况出现。
而同时,没了这样不得已的理由,再行贪污受贿,那就,等同于找死了。
萧岭在面对谢之容时往往无甚坐向,几乎是伏在案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吏部送上来的开销,正巧有宗亲的贺信送来,萧岭被葡萄酸得皱眉,含糊道:“朕现在见不得旁人给朕送礼。”
谢之容笑答:“臣的年礼还未送。”
萧岭立刻警惕,“前几日之容送过了,不必再送。”
谢之容的话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他手中捏着的象牙笔杆是萧岫所送,萧岫活了十几年,第一次拿到官员的俸禄,他倒不缺钱用,直接拿俸禄给萧岭买样笔砚。
除却居心未知的顾廷和与萧岫外,萧岭拿出去的,和收回来的,全然不成正比。他不会收普通官员的贵重礼物,如守将这些不指着俸禄过日子的,又为了向他哭穷,送礼非常简薄。
谢之容道了句:“是。”
虽然萧岭看得出,谢之容绝对不会就此打住。
顾廷和送的那数斛明珠很快就被萧岭在年末拿去赐了人,多是宗亲公主、臣子亲眷等。
萧静谨大长公主那收了两份,一是自己的,另一是在家中养病不出的崔郡主的。
受赏女眷本该到长信宫谢恩,可赵太后静省宫中,不见外客,遂被皇帝免了这项礼数,只因萧静谨是关系亲近的亲姑姑,两人方见了一次。
据当时服侍的宫人说,和荣大长公主眉宇间隐含愁色,提起崔寒郡主时愁郁更甚,所以皇帝特意传了御医到大长公主府上。
王太医令回来时说郡主的病只需静养,而和荣大长公主身体日渐虚弱,虽细心调养而无用,是为心病。
于是,为姑姑身体担忧无比的皇帝传召崔平之,令来京探望和荣。
算是过年之前,最后一件震惊朝廷的事情。
谁人不知,受恩王,自从封地兆安后再不入京?
从前皇帝召受恩王一系入京,不过是令子嗣来罢了,而今,皇帝却直接令受恩王入京探病。
若崔寒在,受恩王大可遣崔寒来京探望生母,然而崔平之先前打着让崔寒嫁给萧岭的主意,让崔寒伴着和荣一道入京,现在,却是无人可去了!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喜喜洋洋,受恩王府虽也张灯结彩,却是一片肃然。
无他,自萧岭的诏令送到后,受恩王府就进入了一种极为警惕的状态。
书房内,年已不惑的崔平之面前正摆着皇帝命人送来的诏书。
他很清楚,和荣不是真的病了。
皇帝也不需要让他相信和荣病了,皇帝只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让他入京。
若去,自然最好。
若不去,更给了皇帝他一个抗旨不遵的借口。
皇帝,这是在向受恩王府发难!
崔平之静静地坐着。
他原以为,皇帝会一直荒唐下去,然而皇帝之后的表现,却大大地出乎他的预料。
刚接到诏书时,整个王府的反应都相当激烈,大儿子崔安立时反对了他入京,而深受他喜欢宠爱的、侧妃冯氏所生的二儿子崔康则嗤笑崔安说废话。
自然不能入京,问题是,拿什么样的理由拒绝皇帝。
现在不是和皇帝撕破脸的最好时候。
他的本意,是等到玉鸣受敌,兆安再起兵。
使朝廷内外交困。
受恩王沉默许久,而后开始写折。
不久,受恩王的折子被加急送往皇宫。
此时,距离过年,不过十五日。
萧岭打开奏折。
受恩王在心中言辞恳切卑微,非但不以皇亲自居,而自称为仆,奏折中,受恩王说自己不能来京,违背陛下诏令,实在罪不容诛,不堪为人,话锋一转,奈何——身体衰弱,卧床难起,恐不能生入中州。
又细数了历代先王对他们家的种种恩情,他若有半句虚言,就是在自绝于祖宗,全家立死。
萧岭把奏折一放。
这封奏折大长公主和他表弟看了大概不会很高兴。
受恩王就算不能来,若有世子,世子也当来。
但和荣与受恩王无子,至少看起来无子,像其他侧室所出,受恩王自己也说了:出身卑贱,不得面君。
萧岭想了想,唤来萧琨玉。
萧琨玉入书房时,萧岭眼前一红。
真的是一红,因为今日萧琨玉披风是娇娇艳艳的石榴红色,上面精细地绣了数百朵白梅花。
像个女孩家穿的样式。
萧琨玉见过礼,得萧岭示意,坐在萧岭面前。
萧岭将奏折递给萧琨玉,道:“受恩王的,你先看看。”
萧琨玉双手接了,面色虽无变化,眼神却骤地冷了,一目十行扫过奏折,冷嗤道:“虚伪至极。”而后蓦然想起自己还在萧岭眼前,将头低了,“臣失仪。”
萧岭摇头,道:“人之常情,不妨事。”
顺手将茶点推到萧琨玉面前,因为萧岫的缘故,萧岭在面对自己这些弟弟的时候都喜欢让人准备些点心。
“琨玉,同朕讲讲受恩王的家事。”
萧琨玉看见那碟颜色喜人的点心时愣了愣,很给皇帝面子地捏起了一块,却没有送入口中,拿着道:“是。崔平之有两侧妃,其余妾室不计其数,各有所出,一杨一冯,杨氏生崔安,冯氏生崔康。杨氏出身将领之家,其中崔平之最为仪仗的浮屠军就是杨氏之父一手创建,杨氏早亡,崔安得外祖庇佑,虽性格庸懦,不得崔平之喜欢,但在府中地位尊崇。”
有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外祖父,崔安地位极高是应该的。
萧岭点头,示意萧琨玉继续。
“冯氏最得崔平之喜爱,性格颇为,”萧琨玉皱眉,显然非常不喜欢这个冯氏,“狡诈,他父亲是崔平之手下所谓文臣一派的魁首。崔康有其母之风,巧言令色,比崔安更得崔平之喜欢,喜欢还说过崔康类他这样的话,兆安早有传言,说崔平之会向陛下请旨,封崔康为世子,日后承继爵位。”
崔安与崔康的斗争,无疑是文臣与武官之间的斗争。
崔平之忌惮杨氏之父,又不得不倚靠自己的岳丈。
在萧岭听来,崔平之未必多喜欢崔康,但要表现出一个偏重的样子来,以其后的文官,来制衡武将。
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可见平衡保持的不错。
萧岭沉吟道:“琨玉,朕之后所做,或会委屈你。”
萧琨玉茫然地眨了下眼,“委屈臣?”
有什么事是萧岭为帝不能直接坐的,还要到他面前,宽慰他一句,或会委屈你?
“朕欲,给受恩王府一个世子之位。”
萧琨玉道:“是。”
才明白萧岭所说的委屈是什么意思。
萧岭觉得,他会因为萧岭给受恩王府的人世子之位,而感觉委屈?
想到这,萧琨玉补充了句,“陛下为大业计,臣不会觉得委屈。况且受恩王府,亦不配叫臣觉得委屈。”
他只想让受恩王一系族灭,却不愿意在受恩王一系上浪费任何感情。
萧岭颔首。
怕萧岭不信,少年又强调似的,“臣当真不觉委屈。”
萧岭叹笑一声,“知道了。”
目光落在受恩王送来的请罪奏折上,萧岭目光发沉。
他欲给崔安世子之位,为其后的亲族的气焰再添上一把火。
是世子,就是受恩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只要这人不死,只要受恩王府还在,待受恩王死后,便可承继王府。
而不再需要和一众兄弟相争。
世子可以入京,这个难题,萧岭又给受恩王送了回去。
而最有趣的一点是,萧岭的世子之位是给受恩王府的。
虽然他指名了要崔安做世子,但如果崔安这个大公子没了,世子之位可不会消失。
通常情况下,皇帝会怜惜这位王侯丧子,让他再挑一个心中满意的继承人。
搅乱局面,的确比维持平衡简单得多。
萧岭抬眸,朝萧琨玉笑道:“琨玉,以你对崔康的了解,若崔安做了世子,他会做什么?”
萧琨玉斟酌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了萧岭的问题,“臣以为,就崔康为人之气量狭窄和利欲熏心,他不会想让崔安活着。”
皇帝眼下对受恩王府还算宽容,并没有露出獠牙利剑。
一个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继承权,崔康与崔安争了数十年,怎么可能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