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由于方才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众臣的站位已足够表明立场,根本无需多言,就被虎狼一般扑入的中州军以谋反罪一同捆了。

正殿经过喧嚣之后安静下来,确认了正殿已无事后,谢之容与皇帝短暂地接触了一刻,便去处置善后。

萧岫已经起身,乖巧安静地站在萧岭身边,忽视被堵着嘴捆下去的判臣怨毒的目光。

中州军刚一撤出,便由照夜府卫护住英元宫。

素和舍安手中拿着一块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扯下来的锦缎布块正在垂首认真地擦刀。

府卫将地上已经凉透了的尸体抬出去。

地上的血迹很快被宫人擦洗干净了。

冷风灌入,殿中浓重的血气顿时消散不少,只是不少人的鼻尖,好像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冷冰冰的腥气。

萧岭偏头,对许玑道:“许玑,命人宣太医。”

英元宫宫门缓缓关上,一如平日上朝。

难得出现在太阳底下的素和舍安肤色白得几乎透明。

即便站在光中,这女人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冷杀气,有如照夜府这个见不得光的皇帝亲卫的具象。

面对上司,沈九皋轻咳一声,“素和大人可有受伤?”

刀刃在素和舍安手中一转,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沈九皋,“沈指挥使有话直说。”

沈九皋仿佛抵挡不住寒风一般,又咳嗽两声,“禁军情况如何?”

素和舍安收起小刀,戏谑道:“沈指挥使为何不问照夜府情况如何?”

能如何?

府卫一支在英元宫,一支同素和舍安在一起,还有人数更多的一支未入内宫,而是留在官署,提防着有人对六部官员不利。

这些安排身为副指挥使的沈九皋相当清楚。

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照夜府、禁军、中州军彼此之间只知道对方存在,却不知道除自己一支外任何一支军队的部署。

“有您出面,自然万事稳妥,何需属下多言?”

“指挥使只问禁军和府卫,不问中州军岂不是厚此薄彼?”

沈九皋:“……”他算是看出来了,素和舍安这是太闲了,却不能对着顶头上司发怒,叹了口气,反问素和舍安:“属下过分关注谢将军,会不会引得陛下不快。”

素和舍安道:“无事。丛星朗本就是矫诏发令,除却禁军都统指挥使等与之一起犯上作乱之人,大部分禁军只知道是宫中有逆臣作乱,他们是奉命保驾。”

谢之容刚带兵出现时丛星朗竟为稳定人心说得出谢之容兵变这样的话。

而危雪这个在家中养伤的禁军统领出现,自然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部分负隅顽抗者或死或囚,剩下的业已安稳,不过禁军内是否还有人心怀贰念还未可知,现下只能用照夜府与中州军换下禁军布放。”

在有些人眼中,谢之容所带领的中州军拱卫宫中,或许还不如禁军安全。

沈九皋呼了一口冷气。

阳光落在身上,即便在英元宫内表现得再如何冷静,他此刻放松下来时才发觉自己掌心冷湿。

不知过了多久,英元宫的大门才重新打开。

大部分人都有些惊魂未定,面色泛白,身体好的还能自己向外走,身体差些的摇摇欲坠,还得太监搀扶着出来。

英元宫内归于安静。

方才萧岭安抚群臣时萧岫一直站在萧岭身侧,与其说是在思考如何面对他这个不是兄长的皇兄,不如说是在发呆。

事实上,萧岫不是没想过要怎么面对萧岭,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要如何面对。

是表现了忠诚,也是欺君。

况且其中涉及先帝,又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大事。

萧岭会如何对待自己,坦言之,萧岫不知道。

绞尽脑汁思来想去也无头绪,干脆不想,站在萧岭身侧放空发呆,只是发呆还是控制不住凌乱的思绪,他望着唇瓣开阖,正在与群臣说话的萧岭,天马行空地想着,以后恐怕很难再离陛下这样近了。

离开前陈爻大约还想对萧岭嘘寒问暖一番,不过被萧琨玉扫了一眼,知趣又恋恋不舍地走了,回头相看的频率活像被一道银河与丈夫子女分开的织女,看得萧岫一阵手痒。

什么玩意!

有失官体,君前失仪!

英元宫的门被关上。

英元宫内的炭火仍旧熊熊燃烧着,只是或许方才开门的时间太长了,宫中的热气都涌了出去,萧岫只觉得身上有些凉。

不太冷。

他想。

少年人精于弓马骑射,身体素质极佳。

“阿岫。”萧岫听到有人在叫他。

这个世上能唤留王殿下阿岫的人不多,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地拖了下去,一个此刻正在长信宫中,做着未来大权垂帘听政的美梦,还有一个,就在他身侧。

萧岫霍地回神,“陛下?”他开口。

不敢看萧岭的眼睛,目光垂下,落到萧岭开阖的唇瓣上。

皇帝启唇。

他问;“你冷不冷?”

不是愕然于萧岫与他半点血缘关系也无,不是询问萧岫为何知道这等辛秘,以求给赵氏一族更为狠绝的打击。

萧岫的眼眸霍地睁大了,他猛然抬头,直视皇帝的眼睛。

“臣……”萧岫颤声道:“臣,”

臣不冷。

想这样回答,但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仿佛在萧岭问话后顷刻间涌上,冷得他发颤,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时候回答不冷,好像又在欺君了。

原本是不冷的。

在您问之前,是不冷的。

他愣愣地想,喉中却仿佛被硬物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萧岭抬手。

随着天愈发冷,皇帝身边总要备着锡奴手炉等物,便是在早朝时也不例外。

萧岭似乎想给他什么,可他却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

温热的触感令萧岫被烫到一般地颤了下,却握得愈发紧了。

宛如,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浮萍。

“陛下,”萧岫声音发颤,“臣冷。”

萧岭犹豫了一息,空住的那只手覆在了少年人不断轻颤的手背上。

“陛下。”萧岫低声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

萧岫并不清楚。

或许是他虽没有体会过正常的亲情,但也知道,寻常亲人,大约不会将孩子视为一件工具。

在武帝还活着时,他只要稍有一点胜过了萧岭,只要讨得一点武帝欢心,便见太后欢欣雀跃,反之,则视其如一廉价无用的物件,起先,他极其刻苦,他想得到自己的母亲、舅舅还有其他亲近之人的认同。

后来则愈发反感,也愈发不在意所谓亲近之人的冷言冷语。

萧岫也不羡慕萧岭,因为在他看来,贵妃养子与皇后养子是两个极端,一是极致地放纵,一是极致地控制。

他当时好疑惑不解,触目所见皆如此,他甚至认为,宫中的人并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人是提出质疑的他。

在知道太后并不是他母亲后,萧岫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能找到一个理由总是好的——能为太后找到一个理由总是好的,因为不是亲子,所以不必倾注太多感情,因为不是亲子,所以可以毫无负担地责罚与利用。

不过很快,这种找理由能让他心绪稍平,而不会胡思乱想的方法就不好用了。

萧岫发现,自己的生身父母还活着,在赵誉的庇护下,尽享富贵。

无论是对于赵嘉、赵誉还是他的所谓亲生父母而言,他都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区别只在于,是拿他攫取权力,还是攫取利益。

而工具,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自然可以随意弃置。

“陛下,”萧岫闭上眼,声音一声比一声轻,“陛下。”

陛下。

说出实情,可能是他对萧岭最后的价值。

所以您能不能,他近乎惶恐地想,能不能,别不要我?

“阿岫。”

萧岫听到萧岭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皇帝。

萧岭抽出手。

萧岫手指颤了下。

然而下一刻,这只手就落在他脑袋上,用力按了两下。

“谢谢。”

他听到皇帝说。

温和,却郑重其事。

谢什么?

然后呢?

要遗憾地告诉他什么吗?

萧岫紧紧地抓着萧岭的手指,骨节泛着失血的白。

“陛下,臣以后,还能够姓萧吗?”

他没敢直接问出臣以后是否还能做您的弟弟。

他害怕得到委婉否定的回答。

不等萧岭开口,萧岫已立刻解释道:“臣知道,以臣的身份,这样做是强陛下所难,”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人会寄于萧岫继位,萧岫,解决了一个对于萧岭执政的莫大隐患,虽然这个隐患,是萧岫自己,“臣明白,臣不能随先帝姓,只是……”他发现他甚至不如一个出身平常的士子,至少后者家中并没有获罪。

而赵氏因为谋反,此刻满门皆是罪人。

平日里无比巧言善辩的少年此刻竟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找不到。

发间的手微微用力。

礼法上不能随先帝姓?

萧岭被少年人说得无奈又心头滞涩,“那就随朕姓。”旁人为自己求情,都会捡好听的来说,偏偏萧岫,把自己的不利条件说了个遍,五指一拢,把少年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蓬乱,“长兄如父。”

萧岫闻言,呆呆地看着皇帝。

舌尖发麻,嗓子干哑疼痛。

莫大的狂喜与惶恐几乎令萧岫无法思考。

半晌之后,才说出句,“爹……”望着萧岭骤然放大的瞳孔,萧岫倏地反应过来,“不对不对,哥,皇兄!”

回答他的是轻轻拍了拍他头的手。

眼神简直像只在雨中被淋透了的,被人抱回温暖房屋中的小狗。

瞬间,亮了起来。

就在此时,殿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两人同时转头。

谢之容看到殿中场景,眸光微凉,神情却毫无变化,彬彬有礼地询问道:“陛下,可要臣出去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