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道政令,在朝中骤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政令从某些角度讲,其实很贴心。
挪用的公款,可以分两年还清,倘若两年内还清,那么这笔钱,只算做公务用,没有任何追究。但若超过两年,则需按月向朝廷支付额外的挪用银。
就是利息。
不高,岁万息二千。
但挪用得多的就不一样了,在审计司官员将政令详细讲明的时候,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咣当就昏过去了。
要利息这件事提出时在审计司引起了不少的争议,还是在明知政令是萧岭提出的情况下引起了争议。
委婉大概就是,虽然挪用国库款项的确是为官者的不对,然而身为君主,讨回陈欠天经地义,但是,但是还收利息未免不大体面,君子轻财重气,何况萧岭为君,乃是天下人的表率。
陈爻不以为然,用陈可悦陈郎君的话来说就是,“挪用国库的钱只将银两还上即可已是天大优容,挪用数年而无半点惩治未免太过便宜了,民间借贷息三分到五分不等,而今只要息二分,非为求财,而为小施惩戒,况且,两年之内还上,并无利息,还能刺激官员快点归还欠款,有何不可?”
这个争论在萧岭的一句,“朕以为陈郎官所言甚是。”为终结。
就当借低息贷款了。
在听到一日之间有数十官员昏过去的消息后,萧岭勾唇,道:“叫太医令安排一下,各官署都配一位太医,带上顺气的药。”真以为公款是那么好花的?非但要给朕还出来,还要连本带利地还,“都是国之栋梁,为着一点身外之物,伤到身子可不好。”
这话被去官署待命的太医们传了出去,引得要还钱的官员们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身外之物?
说的这样随意,也没见陛下您不要这身外之物啊!
有太医在,官署里官员昏倒的频率直线降低,倒不是这些太医医术多么惊人,而是太医在,他们不能随随便便装昏告病了,被诊治出来算欺君。
政令才发出去一上午,审计司官署外车马盈门,自从审计司建立开始,还从未这样热闹过。
审计司官署和户部不远,但是独立出去的府衙,平日里加上全部官员和扫撒下人马夫等还不足百人,先前还冷落的庭院此刻挤满了官员,人声鼎沸。
赔笑的、送礼的、哭天抢地的、要寻死撞柱的,自然没有死成,毕竟审计司有数个太医候着。
审计司内的官员原本还在耐性地解释着政令,忽听一略有尖利的嗓音响起,“老子便是不还,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陈可悦没入仕之前在家是少爷,可谓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入仕之后反而因为出身处处低别人一等,他何时受过这等气,早就不耐烦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面上却扯开了一个再和善不过的微笑,“不还也好。”
不怕你不还,他还怕别人还早了!
“不还息钱是五分,”陈爻笑眯眯道:“不还没关系,大人不还,我等可自取。”
今日本就是为了将政令解读清楚,但比起解读政令,陈爻更想跳过这个扯皮的过程,直接到自取。
不还难道我等不能取?
真以为国库是你自家私库,任取不还?
天地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你算个什么东西,商贾家出来满身铜臭的小畜……”话还未说完,便听一声闷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员瞬间安静了下去,双手紧紧捂着嘴,血水从指缝里淌了出来,一双眼睛又怨毒又恐惧地看着前面。
人群无声。
一个漂亮的少年人站在前面,手中拿着把扇子。
就是这把扇子,在他狂言出口前一把砸在了他的鼻子和牙上。
合拢起来的扇子扇形修长漂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铁所制。
这一下,打的不轻。
那漂亮少年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甲士,通体漆黑,人人佩剑,浑身上下被皮甲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寒意四射的眼睛。
不知是谁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殿下。”
来人正是留王。
留王看了眼有点愣住的陈爻,手指一捻,摊开了扇子。
扇面上写了一个字:静。
笔势锋利,鸾翔凤翥。
这是,有人喃喃,“陛下的字。”
萧岫淡淡道:“陛下御笔,拿来打你也算你三生有幸。”萧岭不在,萧岫说话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你方才问,陈郎官是什么东西?他陛下钦点的进士,我晋朝的郎官,”少年睥着那面色已白的男人,“本王且问问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咆哮府衙,辱骂官员,谁给你的胆子这般目无法纪,胆大妄为!”
那半张脸都是血的官员早没了方才嚣张的样子,忍着疼,道:“王爷,是下官……”
萧岫一贯讨厌和官员打交道,言简意赅道:“滚。”
那官员忙不迭地滚了。
人群寂静。
有些宗室面色比纸还白,无他,因为他们觉得,留王萧岫也定然是个不安分的,仗着兄长宠爱不知挪用了国库多少,以他的身份和恩宠,谁敢查他?
既然查不动留王,又谈何查宗室?
没想到留王居然是来给审计司出头的。
留王扫了一眼院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由衷询问道:“诸位都很闲?”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回答,“我皇兄进来欲裁撤冗员,诸位大人就算想为国减负,也不必这样着急。”
话一出口,人群本又要起喧嚣,然而对着那些甲士的刀,对着萧岫手中持着的那把精铁扇子又咽了咽口水,所有的不满都吞了下去。
人群顿时如鸟兽散。
那数十名甲士依照着领头者的吩咐,守卫官署门口。
萧岫道:“我皇兄安排的。”
其实萧岫不论是叫陛下,还是皇兄,别人都知道是谁。
偏偏萧岫提起萧岭,总喜欢在对萧岭的称呼前再加一个我字。
方才的场面陈爻可以应对,那位大人说不过他,若是先打人,正给了陈爻动手的借口,然而萧岫的出面将事情已另一种方法解决了。
陈爻也不矫情,“多谢王爷为臣下解围。”
萧岫毫不犹豫道:“没为你。”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爻习惯了小王爷的态度,道:“但您的确为臣下解围了,臣还是要感谢您的,您的恩情臣记在心中,无以为报……”故意恶心萧岫。
还没说完,就见萧岫眼中果然流露出了一丝烦躁,觉得此人之没脸没皮很有佞臣样子,奈何萧岭还要重用陈爻,萧岫性格再怎么娇纵,也不会打他皇帝兄长的脸,冷笑一声打断陈爻,抬腿往里走。
陈爻心情愉快不少。
萧琨玉正在里面看文书。
萧岫靠在屏风边上,“萧司长,好清闲。”
萧琨玉对着萧岫这个表弟神情软化了不少,“公务尚未开始着手办,的确清闲。”
方才萧琨玉这也堆满了人,萧琨玉刚拿起文书,萧岫就走了进来。
“外面的守卫又加了一倍,都是照夜府的精兵,你放心,无人再可擅闯。”
萧琨玉点头,“多谢。”
“谢恩折子不必写,”萧岫道:“我王兄还要费时间看。”
萧琨玉闻言,如同冰封般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少见的笑意。
两人算起来都是萧岭的弟弟,并且都因为一些缘故,舍弃了原本的立场,或中立,或旁观,而转向了萧岭,甚至,入朝为官。
“知道了。”萧琨玉道。
那点笑意很快就不见了。
“审计司何时开始追讨陈欠?”萧岫问道。
萧琨玉回答:“午时。”
“这个时辰。”萧岫笑了一声。
烈日当头,邪祟无处可遁。
有些意思。
“审计司若有大事,即派人去找我。”萧岫离去前给萧琨玉留了句话。
现在,小王爷是很忙的。
有无数人,动用了不知多少关系人脉,才能见他一面。
而现在,他需要知道宗室的态度。
萧琨玉轻轻颔首。
萧岫已经不在了。
……
距离诏令发布,已过五日。
不用执行那磨磨唧唧的文职,陈爻的心情异常晴好。
因为性格的缘故,比起追讨陈欠,陈爻干得最多的是查贪官的账目。
他商贾家庭出身,各种行贿受贿的手段不知见了多少。
他家到底是商人世家,家中并无官吏,要想保全产业向外扩张,最好的办法就是想与当地官员建立稳固的关系。
一个商人,能拿出什么打动官员?
不言而喻。
故而许多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东西,陈爻总能一语道破。
照夜府上上下下对他印象都不错,沈九皋曾经由衷地和他说过,“陈郎官若是在审计司无一席之地,不妨来照夜府,前途必定无量。”
陈爻拍了拍沈九皋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感动沈九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回答:“你在越审计司才无一席之地。”
沈九皋说:“我不在审计司。”
各种手段见多了,陈爻对京官一些受贿方式嗤之以鼻。
收金银珠宝,俗鄙平庸。
收名贵书画,附庸风雅。
收美人侍婢,好色之徒。
比起审计司,陈爻觉得,自己该呆在照夜府。
一照夜府官员同一鉴定书画的老先生正对着一幅画凝思皱眉。
真到了照夜府陈爻才知道,原来照夜府不止有府卫,还有官员,居然还是文职,而非军职。
他的大惊小怪引来了沈九皋的嗤之以鼻。
那官员看见陈爻眼前一亮,朝陈爻招了招手,“陈大人,陈大人您快来看看这幅画。”
陈爻快步过去,“怎么了?”
官员指了指那画技平平的画作,对陈爻道:“从一侍郎家中搜出来的,他自称两袖清风,安贫乐道,但其实际上至少收了二十万白银的贿赂,只是他家无甚值钱物件,家中亲眷穿着打扮亦很普通,我等没什么收获,只在他书房中找来了几幅画。”
陈爻眯着眼,往那画上一扫,他出身巨富之家,虽在丹青上没有任何造诣,但耳濡目染,看东西很准,皱眉道:“画技拙劣。”
官员点头,“林先生也说这不过是副普通的临摹之作。”
陈爻捻了捻纸张,又将画以明烛照之,不见夹层。
三人都对着画一筹莫展。
纸张光滑,望之若流光。
陈爻道:“霞光纸?”
那官员道:“很贵。”
陈爻摇头,手指擦过纸张,“并不太贵,只是这样的纸少有人用来作画,因为纸张本身夺目,画技拙劣者,恐会被一张纸喧宾夺主。用的人少,卖这样纸的笔墨坊,在京城不会多。”
思绪闪过,陈爻忽道:“黎大人,命人乔装打扮去买霞光纸,凡有卖这种纸的店一律带兵包围,定能收获!”
黎璀一把拽住陈爻,朝林先生点了点头,“咱们一块去,你路上给我讲讲为什么。”
陈爻一面往外走一面道;“黎大人知道雅贿吗?”
黎璀挑眉,“府库中那些字画,都是雅贿。”
陈爻摇头,“不止。还有一种贿赂,比这更风雅,更小心。像这一个卖纸的笔墨坊,但实际上,他做的是勾通官商、官官的生意。比如说,一小官想找礼部侍郎办事,两方都有心有意,又不愿意授人以柄,那该怎么办?”
黎璀顿悟,“找个中间人。”
“然也。”陈爻道:“这位侍郎从笔墨坊中买纸,再将作好的画送到其中卖,此事他若开价十万两,想求他办事的人就出十万两买下这幅画,钱银交给笔墨坊的老板,再通过老板,转送给侍郎。”
自然,钱银从书画坊出去,也能回去,让老板代为保存。
哪怕官员被革职,被流放,乃至被杀,钱都留了下来。
对于贪官,为了追回所贪污钱银,若官员和官员亲眷不能主动拿出,就只好抄家。
但不是每一次抄家都有收获,若是风声提前泄露,家产或早就被转移走了。
弄到亲友那倒容易查,像这样的手段,旁人多不会想到。
骑在马上时,黎璀还在感叹,“以陈大人对这些隐秘手段的了解,若想贪污受贿,便是我等也无能为力。”
陈爻无言片刻,问:“你们照夜府是和我有什么仇怨吗?”
怎么就不知道说些好听的来!
再说了黎璀现在和他装什么温文君子,还照夜府无能为力,你照夜府那数千道稀奇古怪的刑具是拿来摆着玩的吗?
照夜府效率奇高,不足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京城中仅有的卖霞光纸的三家笔墨铺子,已带兵包了起来。
待他们到时,已经查抄完毕,有一家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铺子,连牌子都是灰蒙蒙的,铺子中卖的砚台多是数年前的老旧款样,来往的不过是穷读书人,不求好看,但求有可用之物。
老板摁在店内,三十多岁的模样,样貌普通,脸涨得通红,急得要哭,却还是对压着他的照夜府卫们陪着笑脸,“军爷,我们这小本买卖,但孝敬给军爷的买酒钱还是有的,您先,先放开。”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淌下来,滚落到粗糙的衣料上,看上去极为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陈爻在看到这男人的满眼祈求和鬓边颤抖的、黑白交织的头发时,他甚至怀疑,黎璀他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直到有人捧着一盒银票出来,在老板面前一晃,嗤笑着问:“小本买卖?”
竟都是一千两银子的大额银票,厚厚一沓,足有几十万两。
老板的脸色有些发白,犹然嘴硬道:“那是我这些年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又有几个匣子被翻了出来,其中有银票,亦有黄金与珠宝玉石等物。
在这里,仿佛银子是最不值钱,最占地方的东西。
黎璀小心地从匣子中捏出一只手镯,他虽不懂翡翠,但至少长了眼睛,能看出这镯子实在漂亮极了,感叹道:“这得多少钱。”
陈爻扫了一眼,心中大概有数,“你一月俸禄多少?”
黎璀道:“三十二两。”
陈爻伸出比了个五。
黎璀惊道:“五年?”
陈爻叹了口气,“五辈子。”
黎璀立刻将镯子无比谨慎地放了回去,当镯子碰到盒子时,黎璀骤地松了口气,倒把拿盒子的那个府卫吓了一跳,显然是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俸禄是低了点。”黎璀道,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陈爻,“不过应该比同品级文官高。”
陈爻深吸了一口气,朝黎璀微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照夜府不招人待见吗?”
不是因为你们是朝廷鹰犬皇帝走狗,百官耻于与你等为伍,而是,你们太不会说话了!
黎璀收敛了满脸笑意,对着那见到他们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脸色灰败无比的男人道:“带走。”
“军爷,小人冤枉,小人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军爷明察啊!”
声音越来越小了。
黎璀勾了下陈爻肩膀,“今晚上办完了事,咱们去吃酒。”
“你请?”
黎璀毫不犹豫,“当然我请。”
好在,照夜府官员还有一点良心。
这个认知在他看到沈九皋的奏折时被打破了。
那老板撑了不到一日,就把事情招了个干干净净,其中涉及朝中大小官员四十七人,数额有一百五十万之巨。
沈九皋上折时向皇帝为陈爻请功,首功。
陈爻惊愕的同时,发现照夜府这个鬼气森森的破地方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至少照夜府卫人都不错,很大方,就是说话不招人听了点。
……
许玑将茶奉上,江三心对他轻轻颔首。
许玑沉默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玑总觉得江三心这个人身上有些让他很眼熟的东西。
江三心与萧岭一道用茶。
无论是追讨陈欠,还是处理贪官都进行得如火如荼。
但令人惊讶的是,作为一甲榜首的江三心,并没有参与其中。
似乎,并不受皇帝重用。
然而,他出入御书房的次数一点也不少。
两人对谈了许久。
萧岭饮了口茶,“至意所言,朕知道了,至意细致,是朕之福,国之幸。”
江三心的意思是,并非所有挪用国库银钱都不可原谅,用在公事上的,便不需还。
因为当时的官员面临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况,就是见不到皇帝,没法汇报任何公事,耿怀安也不愿意批准他们出于公事的要求,无可奈何之下,部门官府要运转,手下官员欠俸要发,不得已从国库挪用。
若还要这样的人还,未免委屈。
萧岭自是要采纳的。
江三心非常沉稳安静,他似乎对外面的大好局面毫无感触,也不在意在外面的官署,比在御书房中向皇帝谏言能更快加官进爵。
江三心垂首,笑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臣但有所成,皆是陛下教导之故。”
许玑突然知道哪里熟悉了。
江三心,说话有点像谢之容。
许玑看着正在喝茶的皇帝,心情很是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