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许玑轻声唤道。
萧岭听到许玑的声音,身体先是骤地一僵,而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紧紧闭着眼睛,含混地应了声,“嗯。”
原来,已经早上了。
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种炙热的温度。
微光下,许玑见萧岭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双眸紧闭,眉宇微蹙,仿佛在忍着什么折磨一般,心中顿生担忧,以为他受凉发烧了,“陛下,可要臣唤太医来?”
萧岭摇头,“不必。”声音有些沙哑,想了想又补充道:“朕无事。”
萧岭的语气很轻,但态度非常坚决。
许玑只好道:“是。”
萧岭睁开眼,平日里漆黑冰冷的眼睛此刻却似乎充盈着一层薄薄雾气。
许玑愣了愣,忍下了再问一遍皇帝是否真的不需要传太医。
今日萧岭很不对劲,他比平日里更懒散,更沉默,也更不爱动。
虽然萧岭每天早上起来精神都不大好,但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倦怠。
“还有多久?”萧岭突然道。
许玑知道他问的是还有多久上朝,于是道:“半个时辰。”
“备水,朕要沐浴,”萧岭声音沙沙的,喉咙像是有些不适,“越快越好。”
忙有人下去准备。
在早朝前沐浴实在奇怪,况且半个时辰时间也太紧迫了。
水很快就备好。
四下无人,水雾弥漫。
萧岭换下寝衣,将自己浸入水中。
明明只是程序,不与现实相连,萧岭身上并没有任何痕迹,只如做了梦一般,精神上有些疲倦。
也正如做了梦一样,出现了些非常尴尬,不得不沐浴更衣的情况。
热水漫过口唇,萧岭想到了什么,蹭了蹭唇角,确定没有任何异样后才松开手。
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极大地出乎了萧岭的预料。
触感恍若犹在。
萧岭晃了晃脑袋,尽量在程序中靡乱的记忆甩出去。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事已至此,先上朝吧。
待上辇时,萧岭的头发仍是湿的,看得许玑心惊。
萧岭脑子很庆幸。
在程序中他最终睡着了,隐隐约约间能感受到擦巾蹭过皮肤的触感,但是他懒得睁眼。
谢之容倒是分毫不觉倦累,甚至好像还对能肆无忌惮地触碰萧岭乐此不疲。
萧岭舔了一下唇角,不过没有感受到刺痛。
他可能有一段时间都不想听到成全这个词了,能勾起一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记忆。
互帮互助互帮互助,而已!
萧岭在心中默念。
到了上朝时,面色早已如常。
萧岭上朝时无甚要说,简短地听各部官长汇报了一下工作。
今日上朝气氛似乎有点诡异,至少勋贵那边气氛很诡异。
萧岭想了想,才意识到为什么。
哦,因为之容练兵的事情。
刚想到这,寂静了片刻的正殿内忽地起了一阵喧嚣。
萧岭懒懒地抬眼,但见
仿佛,是那个保宁侯。
在保宁侯开口后,一切喧嚣顿时散去,只余死寂。
萧岭看过去。
保宁侯颤声道:“陛下,是臣教子无方,言语冲撞谢将军,请陛下看在臣先祖为国尽忠尽责的份上,饶臣那不孝子一命,臣带回去,定然严加管教,待他伤好,一定让他向将军赔罪。”
保宁侯说的哀戚,不少深觉同病相怜的人家面露不忍之色。
教子无方,言语冲撞?
这话说的当真是,聪明极了。
避重就轻,半点不提自家儿子的违背军纪,说的竟仿佛是与谢之容结怨,让谢之容携私报复了一般。
数百道目光都落在了萧岭身上,等待着萧岭做一个裁决。
还没等萧岭开口,静婉大长公主驸马和靖侯亦走出人群,下拜道:“陛下。”
静婉大长公主,与萧静谨一般,同是萧岭的姑姑,只不过关系上没有静谨与萧岭那般亲近。
和靖侯叩了个头,姿态放的比保宁侯还低,“请陛下允臣将子接回,臣自知练兵之际,臣不该因私废公,只是公主昨日听到了消息便呕血病倒,今日早上方醒,求陛下念在与公主的血脉亲情上,令臣子回府,见公主一面吧。”说着,语气里已有哽咽之意。
所谓变革,便是打破既有的利益分配方式,其中,会符合一群人的利益,再伤害一群人的利益。
而眼下第一批被伤害到利益的人,就是与萧岭沾亲带故的勋贵世家们。
以中州军的军纪,其中不少官宦子弟便是打死了也没有叫屈的余地。
况且谢之容留了余地,他先令出营者自回,被绑回来又咬死不愿认错的,才挨了军法。
据萧岭所知,昨天被打的不知那几个公子哥,还有近百不守法度,滋扰地方的军官,各级皆有,根据所犯军纪,处置不一,最轻者罢黜。
如现在中州军仅存的那一将官,已被谢之容革去了军职。
罢黜了一批人,又擢升了一批人。
此刻中州军内噤若寒蝉,都在等待谢之容下一步欲意何为。
除了最初的大夫将有人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外,整个中州军竟半点消息也没透出来,这时候谁都不确定自家孩子究竟如何了。
是死,还是活。
萧岭看魏嗣好像很有话要说的样子,于是朝魏嗣点了点头。
魏嗣得皇帝首肯,当即开口,“和昭大长公主病的很重?”
因为刑部正在办中州军内辎重军饷倒卖贪污之事,其中牵扯了不少勋贵,像和靖侯这样的家世,几乎是天然与魏嗣等对立,见刑部尚书开口,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很清楚绝对不会是好事,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魏嗣轻笑了声。
有人看不过去,道:“魏尚书,和昭大长公主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听闻大长公主病重,尚书仿佛很是开怀?”
魏嗣朝那人拱手,笑容颇有几分歉然,道:“我非笑和昭大长公主的病,而是笑四公子有救了。”
在中州军中为官的正是笑和昭大长公主与和靖侯的第四子。
和靖侯冷冷道:“胡言乱语。”
魏嗣摇头,“非也。”他朝向萧岭,“上一次四公子当街策马踏死了个小童,原本是打算给钱了事,不知怎么,竟叫侯爷家没瞒住消息,闹的人尽皆知,百姓愤然,公理所在,民情汹汹,”他生得秀气凉薄,眼下一颗痣就如泪痕一般,“臣记得,那一次,大长公主也是一病不起,后来四公子转危为安,大长公主才能下床行路,足足病了大半年。”
那一次,是先帝看在和昭是他诸姊妹中唯一一个没有远嫁,留在京城的,又念其子年岁尚小,故一切从轻,大事化小,最终只拿重金,权作赔命。
就这样的结果和靖侯和昭都觉不满意,觉得给的那样多,死了孩子的人家犹有忿忿意,自己既没了里子,更失了面子。
便是不给,这等刁民又能如何!
“你……!”
“所以这一次,”好像没看见和靖侯的怒意,“臣才提前恭喜,有公主这一病,四公子这次定然平安,侯爷不必担忧。”
萧岭不知这事,听得已然皱眉。
和靖侯道:“陛下,臣乞陛下治魏嗣诽谤皇室,怨怼先帝之罪!”
萧岭只问:“和昭病了?”
生疏极了,哪里像是侄子称呼姑姑。
和靖侯一听萧岭的语气,陡地生出惊慌,“回陛下,公主病重,难离汤药。”
萧岭很痛快地说:“既然公主病了,”上文听得和靖侯眼前发亮,只等陛下说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去,开了一个口子,之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了,“朕命人指派几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去给和昭看看病。”
此话一出,众人免不得怔然。
和靖侯更是目瞪口呆。
请,请太医?
和靖侯立马道:“臣与公主知教子无方,岂敢再劳动宫中,臣等愧不可言,请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萧岭扫视了一圈病体上朝,一并回了朕,不必拘束。”
不容置喙。
殿中顿时安静。
众臣皆明了,和靖侯说公主病了,陛下派了太医过去,那公主就必须病了。
否则,便是欺君。
冷汗已从额头上渗了下来,和靖侯咬了咬牙,道:“陛下,臣等自知失教,不堪领受陛下恩德。”
萧岭闻言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和靖侯,”萧岭语气森然,“你家子弟之过不在于少教,而在于违背军纪。”
此言一出,和靖侯面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了。
他没想到当年武帝于他们家之事尚能轻轻放下,萧岭却不愿意给萧静婉半点颜面。
皇帝的意思,已然清楚。
对于像和靖侯这等人而言,皇帝的行止简直不可理喻。
不过一点小事,为着这点小事,值得与这些亲眷世族撕破脸?
于皇帝而言,这样做有何好处?
亲自做这事的谢之容更是小题大做,历来中州军守将难不成都无法向皇帝交代,非要大动干戈才能保全官爵荣华?分明是他欲讨好皇帝,以示自己能力卓绝,才大兴刑惩!
殿中气氛一时冷凝,众臣听皇帝语气转冷,不敢再多言。
然而下一刻,这种紧张的氛围又瞬间被萧岭打破。
他唇角露出一个似是笑的弧度,“法有明文,情无可恕的道理,朕想,无论是和靖侯,还是其他子嗣在中州军中者,皆能明白,尔等乃是国之良臣,公忠体国,识得大体,想来,断不会因私情而贻公事,可是?”
这种时候,谁能说不是?
皇帝明明白白地说了良臣忠臣体国,不因私废公,那不体恤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正殿先是雅雀无言,而后才有人下拜,道:“臣等不敢辜负陛下信赖。”
有一人在前,而后众臣齐拜。
早朝过后,萧岭先命户部尚书耿怀安到御书房,令其查武帝至驾崩前两年,至萧岭登基以来,各部亏空缺漏,要户部做个总账出来。
耿怀安心跳如擂鼓,听完皇帝所言,揣摩着皇帝今早的心情,小心提议道:“陛下,都是积年陈帐,查起来,劳动精力是小,只怕五年过去了,便是账目做好,寻到了官员头上,陈欠亦难以追讨。”
每年年底,都由朝中各部门算出自己一整年所支银钱,与年初时所定的数额可有出入,若多,则要拿出明账来说明多支的钱花在了哪。
地方则是查上交给京中的税银,再由中央分配到地方。
这还只是最最基础的两项,做起来已是繁重无比,况且除了这些,还有宗室的账目,以及不能存在于明面上,只能在私下流动的账目。
武帝晚年,朝中混乱,各种势力暗潮涌动,武帝已经没有心力去管钱款这样于他当时而言最不值得一提的事,而萧岭登基后局面更为不堪,卖官鬻爵,截留公款之事层出不穷,每年大家心照不宣,各都拿了好处,便算过去。
谁料皇帝突然提起查账!
耿怀安身为户部尚书,已紧张得只觉难以呼吸。
萧岭上下将耿怀安打量了一圈。
耿怀安一动不动,任由皇帝看。
而后萧岭收回了目光,“耿尚书不惑之年?”
耿怀安垂首道:“是,臣今年,四十有二。”
“正是一展抱负的大好年纪,”萧岭道:“何出暮气沉沉之言?”
这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你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辞官挂印。
耿怀安哪听不皇帝几乎明示的暗示,当即道:“臣目光短浅,方才是臣少思,臣定不辜陛下重任。”
萧岭点头,“有耿卿的许诺,朕便放心了。”
耿怀安面上带着为国效死不敢惜身的凛然表情走了。
在外面等了一会的萧琨玉被引进御书房。
“陛下。”
萧岭示意萧琨玉免礼。
还没等萧琨玉坐稳,萧岭直接道:“朕欲立新署,名义上设于户部内,实际上与各部相平。”
萧琨玉还没适应皇帝说话这么直白,毕竟上次他与皇帝交谈许久,萧岭只在最后才与他不绕弯地说了几句话。
他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样也算是亲信的待遇,愣了须臾,而后才平复下心绪,等萧岭继续往下说。
“暂名审计司,”萧岭敲了敲桌案上的奏折,“从新科进士中择可用者,算清从武帝驾崩前两年,”武帝这个叫法让萧琨玉无言了一息,“至朕登基的税银收支。”
萧琨玉道:“是。”
萧岭交代的言简意赅。
萧琨玉还等自己的皇帝表哥再指点几句,不想就没下文了。
萧琨玉是真的感受到了点茫然。
不应该还有些勉励、指教、还有禁忌吗?
说完工作就没有了?
萧岭看了眼呆呆的萧琨玉,“还有什么不明之处?”
萧琨玉道:“臣……臣在等,”
等什么?
连萧琨玉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但是,他就这么简单地被皇帝任用了?
且皇帝不会无故查账,此必是国之积弊,是国事之重,就这样轻易地交给他这个既没有经验阅历,身份又有可疑之处的臣下了?
“手谕等会朕让人给你送过去。”萧岭看着萧琨玉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何疑虑,现在可对朕讲明。”
萧琨玉低声道:“臣无疑虑。”
臣怕的是您对臣有疑虑。
萧岭已经翻开下一本奏折了,“既无疑虑,卿可自去。”
萧琨玉第一次体会到了瞠目结舌的感觉,心中滋味莫名,垂首道:“臣明白,人员名单臣下午递来。”
萧岭道:“不必,你自定。”
萧琨玉:“……啊?”
少年脸上终年不化的冷意都被不解取代了。
“朕于诸考生知之甚少,你则不然,平日往来,都可见行事人品,”萧岭道:“不必报朕。”
萧琨玉怔了怔,“是。”
仿佛一股腾腾的热气被塞进喉中,叫他一时之间在萧岭面前说不出太长的句子,仿佛说多了,就会显出异样来。
萧琨玉拜后离开御书房。
萧岭打开文书。
上奏者是江三心。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萧岭总想问问江三心家中是否还有个兄弟姊妹叫二意。
江三心这份文书向萧岭阐明了如今州府用银之数,各州民情不同,发展水平不一,然而中央每年所拨,充为官用的银两则全然相同,官员俸禄亦如此。
如果官用的银两不够,则要当地的官员自行想办法。
萧岭读到这,便明白将三想表达的意思了。
州府开支不够,官员自行解决,自必有向民、向商摊派索取等事。
这笔钱,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样做无疑减少了朝廷的开支,至于其中会牵涉多少民怨,则置之不理。
官员俸禄亦不高,不同于在京中,身居要职,或者出身世家,不依靠官家禄米柴炭者,有些人为官的俸银,是要填补官府开支不足还要养全家的。
况且如今官场风气不佳,萧岭看到这觉得这话写的真是委婉极了,下级官员年年要往上司送上各类供奉,除却新年、中秋等大节外,还有官员本人的生辰要送,再过分些,父母夫人亲眷生辰都要送。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维持官府运作,赡养全家,还要不开罪上司,仅靠俸禄,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就算有,也是少之又少,满朝罕见。
不配为官者,如季咏思那等人固然如过江之鲫,但的确也有一部分人,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即便这次整顿了吏治,只要国家制度不改,以后这种事情还会如原上野草,春风吹又生。
萧岭先将这份文书搁置,去处理其他内容。
送到他手中的,不仅仅是十二旒冕,更是一个行将崩溃的烂摊子。
日薄西山。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岭放下奏折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谢之容在做什么?
想起谢之容,就想起程序中的荒唐。
他晃了晃脑袋。
萧岭以朱笔末端压了压唇角。
想见他,有诸多事情要议。
萧岭看向外面,天渐渐不如夏日长了,天色已暗。
见,还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