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上次萧岭喝醉的样子,谢之容眸光微暗,正准备说点什么劝皇帝少喝,萧岭已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谢之容:“……”
萧岭又给自己斟了一盏。
以皇帝酒量之差,萧岭也知道自己今日请谢之容喝酒未免显得自不量力。
但是!
但是萧岭偏要喝,一是因为他有些话想对谢之容说,而谢之容想来也有话想对他说,清醒时相顾无言,那不妨喝醉了再说,二是因为萧岭心情不错。
他想就是喝。
酒液入口绵柔醇香,回味清甜,略带一点点辣。
见萧岭将酒饮尽,谢之容陪饮。
谢之容不常喝酒,在原书中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萧岭与他朝夕相处四个月以来,只见过他在赵太后那喝过一次,还是为了哄萧岭,只抿了个边。
所以萧岭一直很好奇,谢之容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
这次倒是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盏。
谢之容放下酒盏,神情平静得就如同喝了一杯茶似的,然而在萧岭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发现这盏酒谢之容刚咽下去不久,耳垂就迅速地爬上一片艳色。
白玉染纁。
被萧岭不加掩饰地注视,谢之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如平常那般与萧岭目光相接,反而刻意避开了。
于是萧岭得出了一个结论:谢之容的酒量也不如何。
喝酒上脸。
一杯酒喝尽,方觉面颊微微发烫。
萧岭也没有光喝酒,又夹了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上次是喝了两杯,这次只有一杯。
应该,也不成问题。
萧岭想。
至少他脑子还是清醒的,至少他现在脑子还是清醒的。
况且谢之容这个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喝上几次酒的人酒量说不定比他还差。
就在萧岭慢吞吞地咬着一条笋丝的时候,谢之容放下了筷子。
萧岭抬眼看他,顺便把笋丝咽了下去。
谢之容看过来的目光很专注,似乎因为非在谈公事的缘故,银辉落入他眼中,非但不冰冷,却如清润似秋水。
萧岭被他这样认真地看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萧岭脑子里不着边际地想着,月下看人,人会很美,灯下看人,亦增风姿,那既在灯下,又在月下,会不会看人是平常的双倍漂亮?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他又多看了两眼。
好看是好看的,但有没有平时双倍漂亮萧岭没看出来。
“陛下。”谢之容开口。
萧岭回神,朝谢之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谢之容的声音似乎被酒气灼得有些沙哑,不复以往那边寒冽,“陛下所为,臣不甚明了。”
“不明了什么?”萧岭不解问道。
“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让臣做中州守将。”
谢之容当然没有因为初始的震惊与触动的感觉消退后才开始疑惑为什么萧岭会选择他,他很清楚为何是自己。
抛开他此刻尴尬的身份不谈,倘若皇帝信任他,他便是最好的人选。
但就因为这个身份,在萧岭换将时没有人想到过谢之容。
正如顾勋所言,即便武帝当年宠爱贵妃已到了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虽然武帝对贵妃的喜欢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利用还存疑,扶植贵妃是否有挑起两大豪族斗争的深意不谈,只论迹而不论心,武帝当年都没有令贵妃插手一点政事。
况且,萧岭给谢之容是军权,并且其他无足轻重的清贵闲职。
一方面是以谢之容能力卓然,他可以做中州军守将,并且会做的远胜于萧岭选择的任何一人,另一方面,便是萧岭信任他,在所有的人选中,萧岭最信任的,就是他。
谢之容清楚,但他还是问出口了。
比起二人间的心照不宣,他更希望,更喜欢萧岭能够亲自说出口。
说他,信任自己。
闻言,萧岭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思。
他以为,就谢之容的才智,有些话他不说,谢之容也会明白。
但既然谢之容问了,萧岭连中州军都毫不设防地交给他,怎会吝惜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
萧岭也放下了筷子,他原本该很是认真地回答谢之容的问题,然而突然想到谢之容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竟蓦地笑了出来。
想来,此刻有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萧岫这般与他亲近又大胆的,自然在第一时间就问了,其他谨小慎微的臣子,今天晚上大约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萧岭不笑时哪怕心情不错,也给人一种带着压迫感的疏远,他身份尊崇,旁人面对他不由自主地就会生出一种畏惧,加之他眉眼绮艳锐利,美则美矣,望之却并不好亲近。
可他此刻笑得实在开怀,半点作伪也无,眼睛都弯起,被半遮的漆黑眼眸流露出点点星碎的光。
谢之容乍见皇帝笑愣了一息。
他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值得皇帝这样开怀的话。
萧岭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莫名,轻咳一声,压下了唇角笑意,然而抹不掉眼中的,“朕还以为答案显而易见。”
谢之容见他收敛笑容,居然感受到阵微妙的失望,“臣请陛下赐教。”
“因为之容你最合适。”萧岭回答。
无论面对萧岫,还是面对谢之容,他的答案都没有任何区别。
谢之容就是最合适的。
萧岭举起酒盏,澄清的酒液中盛着一小瓣月亮。
皇帝晃了晃,月影也跟着晃动。
谢之容目光随着萧岭的动作异动,他并不着急催促,等待着皇帝慢慢说下去。
萧岭眼睛愈弯,“当年先帝亲自整顿中州军,用十六月,使军容肃然,令行禁止,将中州军从一支人心涣散的势微之军,变成了精锐之师,然,”他猛地顿住,然武帝挑的后继之人,实在不如何,不过数年,武帝之心血付之东流,他轻飘飘地掠过了这句话,“中州军已近无可救药,朕很清楚,眼下朝中,唯有之容一人可挽中州军颓势。”
除了谢之容,再无人可以。
唯有谢之容。
或许是微微有些罪了,萧岭居然觉得很可惜,可惜自己来的终究晚了一步。
倘若再早一些,谢之容身份就不会这样尴尬。
他仰头,喝了了一小半。
可能谢之容也有些醉,不然为何在萧岭说了这样一番赞赏之语后,谢之容的耳垂更红了,甚至有往面颊上蔓延的趋势。
谢之容张了张嘴,正要礼貌性地自谦,萧岭却看出了他的打算,摇摇头,道:“之容,不要同朕说些臣德薄能鲜,承蒙陛下恩德的话,朕不想听,更不想你说。”
望着闻言难得好像有点手足无措的谢之容,萧岭笑。
半晌,才听到谢之容的声音更哑了,“臣谢陛下信任。”
“不是不是,”萧岭觉得脑袋有点晕,骂自己刚才得意太过,喝久喝的太快,竟一点记性都不长,“朕不是信任你,而是朕知道你可以。”
他是实话实说,然而落到旁人眼中,这段有点懊恼的否认,竟和欲盖弥彰一般。
谢之容看向萧岭的眼神几乎有些无奈了,“不是信任,但知道臣可以?”
那不就是信他可以?
信他,与信他可以,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是。”萧岭笃定点头,“你可以。”
他望向谢之容,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一琼花琪树般的美人,而是捷报、是赫赫战功。
萧岭知道谢之容十六岁时曾出关火烧羌部辎重,知道他在玉鸣关破后改革军制,大破羌军收复山河,知道他后来反攻京城,一呼而天下应,知道他登基后平定周边,开疆拓土,知道他这一生,文治武功,彪炳史册。
“之容,”萧岭很想和谢之容说他日后的功勋,然而终究理智还在,所以他只是说:“此后,卿必立不世之功。”
谢之容看他清清亮亮的眼睛,和那日如出一辙,便知道他是喝醉了,“陛下怎么知道?”
“朕就是知道。”萧岭觉得自己回答得很认真,可在旁人听来,这话实在透着几分醉后的任性。
“是。”
水红的眼尾斜乜,皇帝不满问道:“你不相信?”
谢之容轻轻回答:“臣相信的。”
简简单单的第四个字,却全无敷衍。
只要是萧岭所说,他都该是信的。
萧岭觉得晕,身形一晃,谢之容刚要伸手扶他,皇帝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桌案,然后顺势以手撑住了下颌,而后刚刚放下手的谢之容感激一笑。
谢之容将手放下在膝上,五指略略收紧了,低头道:“陛下客气。”
萧岭一笑,不再看谢之容,借着这个姿势,微微仰头。
月光落入他的眼中。
漆黑,却透亮。
萧岭不要任何人打扰,整个未央宫庭院内一人也无,连许玑都不能在旁侍奉。
静谧,无声。
只能听到萧岭因为酒醉,比往常沉重一些的呼吸声。
谢之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抬头去看萧岭。
无数原书中的段落在眼中闪过。
最为稳妥安全的方式不是授谢之容以权柄,而是将他锢于后宫,哪怕就这个世界里而言,谢之容什么都不曾做过,更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与原书中不同的是,萧岭与谢之容之间,并没有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谢之容不厌烦他,他们甚至说得上是一对关系融洽亲密的友人,或者再进一步讲,明明不过认识数月,却心意相通末期至极,可以引为知己。
如果萧岭想,谢之容可以,谢之容更愿意,一辈子都留于后宫中,与萧岭一起,为萧岭筹谋,处理政事。
这是对萧岭而言,最安全妥当的处理方式。
他不需要担心,谢之容在得到中州军后会不会窥伺权柄——毕竟后者,从来素有野心。
而越多的权力,则越会滋长野心。
他也不需要担心,他日如果他和谢之容真的走上了那条相互猜忌又彼此倚靠的、几乎是每一对曾经令人艳羡的帝王权臣的必由之路,谢之容会对他不利。
可他还是给了。
萧岭想的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谢之容的靠近。
肩上一沉,萧岭回神看过去,发现那是一件大氅。
谢之容近在咫尺,眼眸清润温和。
如临池照水。
萧岭怔怔地想。
因为离得太近,温热的吐息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萧岭的嘴唇上。
萧岭似乎觉得困惑,眨了眨眼。
蝶翼轻振,而其下,似有波光涌动,潋滟动人。
谢之容为他系带子的手顿了顿。
手指穿过带子的手指修长坚硬,甲缘圆润,在灯光下,似乎泛着珠光,萧岭看着这双手,突然说了句,“之容,朕记得你会弹琴。”
“是。”谢之容的声音灌入耳道。
有点哑,但很好听,足以带来震颤鼓噪。
萧岭原本想说那改日你给朕弹琴好不好?话还未出口,思来想去又觉得轻佻,仿佛将谢之容当琴师取乐似的,看着系好的带子,与还差一点点就贴到了自己下颌的手指,萧岭只说:“好了。”
系好了。
谢之容闻言,慢慢拿开了手。
萧岭道了句多谢,又没骨头一般地撑了回去。
因为。
被打断的思路重新凝聚。
因为如谢之容之卓荦才智,若在后宫,何其可惜可惋。
“陛下说什么?”
谢之容的声音响起,其中的惊愕掩饰不住。
萧岭看着他微微颤的眸光,忽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心中所想低喃出声。
若在后宫,何其可惜可惜。
萧岭绝望地闭了下眼,酒醉反应速度比平常慢得多,过了一会,才睁开。
他与谢之容对视,看到了这双眼中的波澜。
萧岭想叹气。
或许在谢之容看来,皇帝作为将他弄进后宫来的始作俑者,实在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吧。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过一息。
萧岭听到衣料迤逦擦磨的声响。
“陛下。”谢之容跪在他身前,垂首唤他,姿态恭顺至极。
从这个角度看,谢之容的鼻骨愈显挺秀。
萧岭睁大了眼睛。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般郑重。
“之……之容?”
这是怎么了?
谢之容的姿势过于恭顺,可距离,未免近了些。
近到谢之容只要愿意俯身,便能吻上皇帝的袍服。
“陛下,”萧岭听到谢之容的声音,“臣永不辜负陛下。”
性格使然,他会将一件事情的所有结果都揣摩清楚明白。
所以,他并不确定,谢之容的永远能持续多久。
但他知道,这一刻谢之容的确真心实意。
萧岭握住了谢之容的袖角,示意他不必一直低头。
谢之容抬首。
萧岭望着谢之容,他轻轻摇头,他说:“之容,你不必不辜负朕。”
“朕希望你,不愧怍天地万民,”他望着那双情绪翻涌的美丽眼睛,“不辜负,你自己。”
谢之容似乎有点僵硬。
这是萧岭在握住他衣服时感受到的。
一种莫大的动容与险些压过这种动容的惶然使谢之容一时之间心绪大乱。
有皇帝这句话,他本应感恩戴德。
他也合该感念这种不似来自君王,而来自友人知己间的祝愿。
他的确欣喜,的确动容。
可惶然挥之不去。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
谢之容发现自己好像在害怕。
害怕什么?
他感受到一种虚无缥缈、无法抓住,却万分笃然的情绪,这一刻,他居然觉得,萧岭随时可能弃他而去。
萧岭的手正抓着他的衣袍,微微用力,指骨发着白。
腕骨伶仃,只需要伸手,就能环住。
就能将他锢在怀中。
就能让萧岭,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他。
幻想中的亢奋和不安,足够将人逼疯。
“陛下,”谢之容的声音透着喑哑,“你方才说,臣会彪炳史册。”
萧岭慢慢点头,好像有点不解为什么谢之容要再说一遍。
谢之容垂下眼,不愿意让萧岭看到他内里此时绝对算不上温和无害的眼眸,“陛下金口玉言,臣相信。”
“臣会作为陛下臣子彪炳史册。”
百年之后,汗青史书上,他一生的评述内,必有萧岭的名姓,贯穿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