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张

阿岭?

萧岭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谢之容,颔首接过,若非陈爻在这,他定要好好问问谢之容为何要突然改口了,略往谢之容的方向靠了靠,轻笑道:“多谢,之容。”说完,才又看向陈爻。

陈爻认真点头,“是在说公子,公子之美,不在容色,而在骨相。”

萧岭骨相几乎可谓用精美二字来形容,若是再消瘦些,轮廓更加削刻,想必骨相之美愈发惊人。

倘萧岭是个女儿家,陈爻的行径已和登徒子无异。

谢之容目光在陈爻身上一落即转开,神情殊无变化。

沈九皋沉默地端着茶杯喝茶。

敏锐至极的照夜府副使微妙地感受到氛围的不对劲,偏偏,偏偏在旋涡最中心的萧岭无知无觉地在和陈爻谈笑!

也是,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萧岭身上去。

沈九皋默默地喝茶。

萧岭笑道:“我甚少听到这种说法。”

谁敢没事和皇帝说陛下您是个美人?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陈爻刚要开口说句那公子身边人眼光也都太差了,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偏头看去,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陆兄。”

来人正是方才让伙计去请照夜府卫之人,借着沈九皋的势,而为己所用。

日头尚高,酒桌前的窗户大多半开,不让太多阳光射入,晒到客人。

因而二楼有无酒桌处的明暗分割鲜明。

光影之中,走过来的男人眼珠泛着幽绿,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水,鼻梁又比常人高挺不少,看起来并不是纯粹的中原人,但或许是气质使然,或许是故意为之,明明生得这样一张轮廓分明压迫感十足的脸,却半点不显咄咄逼人。

这张脸,姓陆。

萧岭若有所思地看着走过来的陆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了此人身份。

书中暴君第一次也是最后廷试的一甲第三,由皇帝亲点的探花郎,陆峤,陆不辞,曾极力反对谢之容独自带兵,多次上书皇帝在战况稳定后将派监军前往,并主张朝廷怀柔相待顾廷和,请陛下下旨,令顾廷和部往玉鸣参战。

顾廷和在谢之容一战高捷后即上书欲往,遭到了皇帝的严厉斥责。

在当时的皇帝眼里,这个最开始选择明哲保身的将领已然失去了他全部的信任。

事实证明,陆峤是对的,至少对萧氏王族来说,是对的。

如果皇帝采纳了陆峤的建议,还不至于那么早就被谢之容挫骨扬灰,若能从谢之容与顾廷和之间寻得平衡,善始善终亦说不定。

但这个人在谢之容登基后并没有死。

陆峤对皇帝忠心耿耿,谁做皇帝,他便对谁忠心耿耿,一视同仁,倒戈速度之快让不少遗老大骂其是易主家奴。

与其说是对皇帝忠诚,不如说是对至高权位忠诚。

后陆不辞官至户部尚书,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拜相,但其权其势显赫一时,朝中谓其暗相。

这将来也是个新朝位高权重的名臣啊。

萧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不在光下,陆峤的眼睛看起来和黑色无异。

或许是萧岭的眼神太不加掩饰却毫无恶意,以至于陆峤在站定时居然感受到一阵语塞。

那是一种饶有兴味,又仿佛将人看透了的眼神。

对于陆峤来说,这种视线令他下意识地戒备紧绷。

谢之容慢慢地,斟了一小盏黄酒递给萧岭。

萧岭这才回神,接了过去。

他螃蟹还没吃呢。

谢之容给他酒干嘛?

酒盏温热,萧岭便握在了手中,朝谢之容笑了笑。

谢之容不知在想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方才之事是不辞失礼,”陆峤道:“谢公子不曾怪罪。”

萧岭眼中毫无惊讶,显然早就知道他所谓的失礼是指什么。

不得不说,萧岭对于这位传闻中的暗相还是颇好奇的,在新朝初定,朝廷内波诡云谲的情况下,他能以旧臣,且非依仗家世的旧臣迅速在新朝有一席之地,并在其后深得谢之容重用,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照夜府卫本就为保境安民而设,”萧岭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功不在我等。”

沈九皋手压在剑上。

为什么他觉得气氛越来越让人难捱了。

陆峤颔首,“公子宽仁。”却并没有坐下,对陈爻道:“陈兄,菜要冷了。”

陈爻眼神极稀奇,两人对视,前者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不情不愿地起身,转而对萧岭露出个大大的笑脸,“美人,在下先走一步。”

萧岭笑道:“后会有期。”

本是一句客套话,陈爻却点头,深以为然,“一定有期。”

说完,又步履虚浮地跟着陆峤飘了过去。

萧岭放下黄酒,尝了一小口螃蟹,在下一刻,骤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倏地变了。

沈九皋霍地起身。

萧岭一把将他拉住,“没……没事!”

沈九皋愕然地坐下。

吐出来实在不雅,好在只吃了一小口蟹肉,立刻接过谢之容送来的茶水,将口中味道压了下去。

好酸!

他方才闻到了酸味,但根本没想到会酸成这样!

这是加了多少醋!

“陛……陛下?”真的没事吗?

萧岭面色诡异地喝净了杯中的茶,谢之容又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

萧岭口中犹有酸味弥漫,刚想夸一句谢之容贴心,忽地想起螃蟹是谢之容剥的。

“无事,”他瓮声瓮气道:“醋倒多了。”

谢之容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讶,因为太恰到好处了,让萧岭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故意的。

“原来是醋。”谢之容歉然,“臣看错了。”

萧岭无言地看着他。

谢之容说的非常真挚。

萧岭吃了两口菜将口中的味道压下去,由衷道:“之容,下次不确定是什么,可以自己先尝一口。”

谢之容眨了下眼睛,姿态近乎于无辜,还有那么点,微不可查的委屈。

萧岭看的嗓子发紧,忍不住轻咳嗽一声,刚想再说两句和缓的话,便听谢之容轻声道:“臣方才尝过了。”

“尝过了?”萧岭没来得及计较这个自称。

“没尝出。”

这都尝不出不是口重口轻的问题,是味觉出问题了吧?

难道太后让人下的毒还有这后遗症?

谢之容的神情太自然了,萧岭也觉得谢之容没有故意这么干的动机,最终憋闷地点点头,“回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谢之容亦不反驳,颔首道:“是。”

沈九皋:“……”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陛下。

算了,不是大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用过饭,萧岭要去京中盛名在外的糕饼茶点铺子。

三人下楼。

陈爻正表情非常生无可恋地叼着一根菜叶子咀嚼,看见三人下楼,顿时睁开半阖的眼睛,热情洋溢地和萧岭打个招呼。

萧岭报以笑容。

他倒是很想热情洋溢回去,但他刚要抬手的时候谢之容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他一愣。

谢之容一点萧岭袖子上的一处不起眼的水痕,“有些脏了。”

萧岭失笑,没想到谢之容连这么小的痕迹都能注意到,“很快就干了。”

谢之容点头,松开了萧岭的袖子。

陈爻打过招呼转回去,又恢复了那副懒散困倦的表情,拿筷子戳着自己夹过来的菜,道:“那个美人的朋友好粘人。”不等陆峤回答,“陆兄,你说那个美人是什么身份?”

陆峤问:“你待如何?”

陈爻理所应当地回答:“自然与之相交,”一拍脑袋,“忘问他家在哪了,若大京城,寻人何其不易。”

陆峤淡淡道:“那位公子身份卓然,想找未必不易。”

“能让照夜府的人陪着,”陈爻猜测道:“哪个世家公子?年纪太轻了,朝廷各部堂官仿佛没这个年岁的。还是说,是皇亲国戚?”

思来想去,这个答案最为准确。

陆峤点头,“皇亲国戚。”

“京中王府不多,但勋爵如过江之鲫,”日上三竿还没睡好的陈爻困得都要睁不开眼睛了,脑子转得自然比平时慢上好些,“这如何找?”他抬眼,正好看见陆峤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陆兄,不辞兄,以你之见,你觉得那美人是什么身份?”

陈爻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陆峤举杯喝酒,没有回答。

陈爻叹了口气,“不辞兄,你这是见死不救。”

陆峤道:“我如何见死不救?”

“我家老头子说了,若是既没考上进士,也没领回去个媳妇,就把我吊在祠堂里打死,功名是不必指望了,”这一次考不上,他家老爷子不会死心,还得让他考第二次,他本想把方才狗叫的那人打一顿,被关进大狱里,被革去功名,以后不必再考,谁料照夜府的人来了,“媳妇总要领回去吧。”

被关进大理寺狱便罢了,要是被照夜府的人抓回去,那是没命的事,陈爻只是想当个纨绔子弟,不是活腻歪了找死。

陆峤闻言,神情一言难尽,“你,真不知道?”

陈爻茫然,“我该知道什么?”

那美人长得很好看,身份又高,也没有因为他说自己商人出身而看不起他,除了是个男人外,没半点不好。

是个男人也没不好,但是恐怕他家老爷子会稍微难以接受。

陆峤默然,半晌才道:“今上二十有二,爱男色,以淮王世子美貌而迫其入宫,”因为那位公子的身边人实在太亲昵自然了,不是装出来的虚与委蛇,让陆峤有瞬间怀疑自己的想法,“这位公子身边执剑人为照夜府内官员,且官位不低,你说,他该是谁?”

陈爻眸光一震,表情顿时精彩纷呈,好像正在竭力接受这个现实,陆峤识人之能他从不怀疑,半晌,不确认道:“皇帝?”

陆峤微微颔首。

想起皇帝看他的眼神,陆峤心中有些不解。

皇帝的眼神,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难道他们先前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见过了?

陈爻猛地一拍掌心,力道之大,疼得他自己都一颤,“爱男色岂不是更好!”

他爹从小就骂他长得人模狗样,徒有其表。

皇帝爱男色,他恰好有色,岂不是般配?

陆峤无言,继续喝茶。

罢了,当他什么都没说。

而后陈爻又开始后悔,“早知当今生得这个模样,策卷我便好好答了,做个官当当。”

有这样貌美的陛下,每日上朝也赏心悦目嘛。

陆峤:“……”

陈爻起身,“陆兄,你慢慢吃。”

陆峤出于对他们两家世交的情意问了句,“去哪?”

“书坊。”陈爻坚定道:“买书,等殿试。”

陆峤:“哦。”

你先考中了进士再说廷试的事情!

……

萧岭买东西的点心大概就是宫中没有的都买一遍。

点心买了不知多少,还有数种糖。

萧岭不爱吃甜,这些东西给谁买的不言而喻。

吃食放到车上,又去看笔墨纸张等物。

连着四条街都是各色商铺,三人走走停停,到天色暗了都没逛完。

沈九皋见萧岭兴致勃勃,便安静跟着,不提时辰已晚。

至天彻底黑了,又往曲池去。

一路灯火通明,银灯相映,游人如织。

曲池波光如练,湖面上画舫往来,琉璃明灯宝光流转,花木香气与焚香脂粉香交织,混杂在夜风中,香气浮动。

萧岭无意乘画舫游湖,两人便在湖边悠然走着。

沈副使退于两丈外。

夜风吹拂,萧岭半眯起眼,道:“我听说,之容曾遍游各地,诸州,比此地如何?”

谢之容明白萧岭并不是在炫耀,道:“比琬州府尚有不如之处,输于浮华,”琬州遍集天下豪商,为晋最为富庶所在,“但长于威严。其他州府不能与王都相提并论。”

萧岭点头。

谢之容目露回想之意,“中州府与琬州府都无宵禁,越近羌部,夜巡越严,一夜数巡,至于这种夜里景象,于那处的百姓而言,同于神仙宝宴。”

若能一劳永逸。

谢之容垂眼,不让萧岭看到自己的神情。

两人一时无言,正向前走,萧岭忽听一清脆的嗓音,含笑道:“这位公子,给您身边的姐……”卖灯的小姑娘十一二岁,圆脸圆眼,生得娇憨可爱,以她卖灯的经验,这种夜里,这样好看的年轻公子,身边一定会有人伴着,话一出口,才看到落后萧岭两三步的不是个女子,而是个大男人,张了张嘴,才说出:“买盏灯吧。”

后面花灯许愿灵验,灯神定能佑两位天长地久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萧岭偏头看谢之容,见其灯下玉立,如瑶花琪树,欠欠地叫他:“谢姐姐?”

此等美貌,叫姐姐也不违和。

谢之容无奈地看了萧岭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直接同女孩说话,“买两盏。”

女孩欢快地应了一声,挑了两盏灯,递给谢之容,“公子,灯神灵验,定然佑两位公子心想事成。”

谢之容笑着点头。

付过银钱,两人又继续向前走。

萧岭注意到这两盏灯一是个粉粉的大兔子,一是个银灿灿的狐狸,两厢权衡,从谢之容手中顺手了狐狸,给谢之容留了盏兔子。

他生得太好,提着这样的灯非但不显滑稽,柔和灯光落在安静的面容上,更显仙姿佚貌。

被抽走了灯,谢之容便抬头看萧岭。

萧岭晃了晃手中的灯,道:“多谢。”想起刚才谢之容被叫姐姐时流露出的无语凝噎,又故意去逗人,含着笑意道:“之容不愿意旁人叫你姐姐?”

谢之容恭顺道:“陛下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

谢之容此人持重冷静,看见他流露出了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表情,不得不说,让萧岭很有成就感。

萧岭眼睛一眯,转过身来,对着始终比自己慢一两步的谢之容笑着道:“那,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