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上的谢之容还有些发愣——他,方才是怎么答应的?
马车驶在官道上,萧岭似乎对外面颇为好奇,掀开车帘向外看。
映入眼帘的景致与萧岭想象中的画面无太大出入,他兴致颇高地出来了,出来后却不知道去哪,于是一边看一边道:“之容,你在京时平常去哪?”
谢之容略一思量,道:“在王府。”
萧岭无言一息,他忘了,谢之容本来也不愿意出门,上次出门,恰好就被微服出宫的皇帝看上了。
看见皇帝似乎欲言又止的表情,又补充道:“家师在京时臣偶尔去拜访家师,或去书坊,”谢之容说着自己亦微微皱眉,在京时他的确甚少出门,况且他也不常在京,数年不回来一次,“或往琴斋,”无论哪一个大约萧岭都不会喜欢,话音中似乎掺杂着细小的叹息,“陛下不若问问沈大人?”
这好像是谢之容第一次隐晦地承认自己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萧岭偏头看谢之容,道:“陛下?”
谢之容无言须臾,目光向下垂,避开了萧岭的视线,唇瓣抿着,像是叫不出口。
出宫前萧岭便说自己姓沈,从贵妃姓氏,沈公子生疏,沈兄违和,况且沈九皋也姓沈,萧岭便随口道不若叫阿岭。
谢之容当时启唇,怎么也没叫出来,目光很是躲闪。
萧岭只当这是古人对于封建王权地位至高无上观念的根深蒂固,笑眯眯地告诉谢之容叫什么都不妨事,别叫陛下就行。
萧岭觉得他纠结的样子简直可欺。
免得将人逗恼了,萧岭朝谢之容摆摆手,道:“下不为例。”挑开车笭半边,“九公子,京中可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沈九皋闻言手一抖,差点没从马车前室上摔下去,“您……折煞,”臣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迅速被他改了,“折煞我了,您叫我沈九便可。”
照夜府虽同中州军直属于皇帝,但中州军为正规军,以来有之,照夜府存在不过二十几年,独立于朝廷各部存在,因指挥使是帝王亲信,如有皇帝令,可擅各部事,权高,然无品级。
照夜府行事不经三司,亦不在明面上代表朝廷。
这个直隶属于皇帝,近乎于鬼气森森的神秘府衙官长之一年纪很轻,双眼微带桃花,笑起来时露出一对略尖的虎牙,怎么看都像是大户人家无甚心思的公子哥。
萧岭道:“这个叫法,听起来好像你在家行九一般。”
鹤鸣于九皐,声闻于野。
明明是好名字,这么一叫,倒像是排行。
沈九皋把回陛下咽下去,道:“行四。”而后回答皇帝的问题,余光往谢之容身上一瞥,知道谢公子能随皇帝出宫,宠幸定然非比寻常,于是不提一切声色之地,只道:“曲池入夜后有明灯画舫,宝祥楼每逢初一十五,楼内定有路歧人作场,”今日正是十五,“琼苑景色上佳,不过在城外,路程远些,陛,公子白龙鱼服,夜里出中恐怕不便,蕃坊多异域人物食饮,若是初次去,也算新鲜。”
因为身份特殊,沈九皋对于京中各处熟悉得可谓了如指掌。
京中不设宵禁,夜中比白天好玩的多。
于是萧岭便道:“先寻个书坊。”
沈九皋不是第一次陪皇帝出来,顿时心领神会,直接驱车去了皇帝从前也去过的那一家书坊。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楼前。
楼分三层,高约四丈,样式雅致,异色琉璃顶在光下熠熠,飞檐若举,四处别具匠心地悬着极精巧的玉珠铃,风一动,便叮当作响,匾额上书:腹笥坊三字,字体秀美飘逸。
谢之容先下车,而后极自然地朝萧岭伸出手。
萧岭总觉得这个礼节有点别扭,但没有推开,握住了他的手下来。
第一层多是试帖经史子集等书,因为第一场会试刚刚结束,而下一场还未开始,第一层人不少,多是儒士打扮。
书坊伙计上前招呼,“两位公……”他看见萧岭,眼前一亮,“沈公子,小的可算等到您了。”
萧岭茫然地眨了下眼,迎上谢之容看过来的视线时轻轻摇头。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伙计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原本就因为两人不凡衣着样貌而热情洋溢的神情此刻更显殷勤,“您要的书掌柜的派人寻了几个月,终于凑齐了全本,如今三套十五本俱在,您现在可方便?还是再多放小店些时日?”
萧岭不知道是什么书,但凭借他对原书中皇帝的了解,这些书绝不会是先贤经典。
但既然皇帝先前订下了,宫中也不缺放书的地方,萧岭便点点头,道:“包起来吧。”
一便服的照夜府卫跟着个少年人去取书,伙计知道这位大主顾不愿意让人介绍,笑着道了句:“您若是有事便叫小的。”就退下了。
萧岭与谢之容一道上了二楼。
谢之容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公子是爱书之人。”
要谢之容平静地叫出阿岭这个称呼可能还有点难度,所以这个称呼虽然生疏,萧岭也勉强接受了。
想起暴君那些不堪入目的藏书,萧岭含糊道:“尚可,”末了又解释了句,“御书房藏书虽多,但有些风俗读本未有收录,我也想看看民情民俗。”
当时未央宫的珍本萧岭直接命人都给谢之容送去了,他当时忙着看百官录,并不知晓这些珍本中混杂了好些不该送过去的书本图集。
因而,并没有觉得谢之容这话有何深意,只以为谢之容不解自己为什么要在外面买书。
二楼多话本,旖旎风月词集,封装图样皆精美。
萧岭拿起一本,翻开便知这本书纸质上佳,书中皆是借花木咏人的情诗,纸呈浅碧色,在纸上压制了精细花样。
不像普通拿来读的书,倒像是一件赠物。
萧岭放下。
但他用不着。
二层书目两人都不甚感兴趣,转而上三楼。
三楼则包括万千,典籍、杂学、乃至些藩国书无所不有,萧岭在其中慢慢看了一圈,低声对谢之容道:“无甚特别之处。”
谢之容失笑,“公子家藏书保罗万千,公子见惯了自家的,自然觉得外面的书都平常。”
御书房内藏有的典籍不少是珍本孤本,几十年乃至上百年都未曾见世,这不过一略大些的寻常书铺,怎能与之相比?
萧岭颇无趣,同谢之容一道下去了。
两人虽什么都没买,但伙计还是极热络地送两人出门,目送了马车远去才回到书坊。
谢之容看着车上放得整整齐齐的书,询问道:“陛下,臣可看一看吗?”
萧岭道:“叫陛下的话,不行。”
书籍封面皆是素色,以墨简简单单地写了书名,看名字也不过是市面上流行的话本。
以萧岭现代人的思维,书籍刊印前要经过审查,所以眼前这些书大概只是闲书,拿给谢之容看无妨。
谢之容愣了下,旋即道:“公子。”
萧岭嘀咕道:“这么喜欢叫我公子之容怎么不和沈九坐一块?”
生分得好像萧岭极熟悉的朋友突然有一天连名带姓地叫他,让萧岭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情,朋友要和自己绝交。
往后一仰,靠在了引枕上,摆摆手,“你自己拿。”
谢之容颔首言谢。
他拿起一本,略翻了几页。
表情殊无变化,然而瞳孔微微放大了。
果然,还是这些玩意。
不同于上次的图,手里这本多是文字,配有详尽插画。
谢之容毫无面色毫无异样地继续看。
他看书很快,不多时便了解了故事梗概。
大概便是先帝早亡,皇帝几个年长兄弟为了皇位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最终双双赴死,皇位阴差阳错之间就落到了年纪最小、根本没指望自己能继承王位,所以整日吟风弄月的五皇子身上。
皇帝年少,尚不及弱冠,加之不通权术,无强势外戚,一朝为帝,只能仰赖朝中重臣权臣。
书中拿了百余言描述了皇帝容色艳丽,看到这时,谢之容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萧岭。
眉眼绮艳,然不失男子凌厉,加之身份使然,积威甚重,与雌雄莫辩这个词一点关系也无。
帝王年幼无能处处让步,权臣紧逼,之后,便是长长一段缠绵悱恻的细情描述。
萧岭看他居然真的看起了话本,讶然道:“书中写了什么?”
谢之容合上书,平静道:“讲了在先时有位帝王。”
萧岭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下文,不由道:“然后呢?”
做什么了?是成就了无双伟业还是权柄易手?亦或者是……成仙了?
“没有看完,臣不知道。”谢之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萧岭无言半天。
谢之容这个人,太不适合讲故事了。
讲了和没讲一样。
分心对着沈九皋道:“去宝祥楼。”而后无奈地和谢之容说:“知道了,下次我自己看。”
谢之容眼中似有异色一闪而过,手指按着封面,笑道:“陛下很喜欢看这种书?”
毕竟是皇帝买的,萧岭就算否认了也没用,便回答道:“闲来消遣,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谢之容点头,“原来如此。”
萧岭轻咳一声,不愿意给谢之容留下不学无术的印象,道:“虽是市井书籍,但其中种种与宫中不同,朕久居深宫,见书中内容,也觉多有参详思量之处,常有会意。”
对着这个,多有学习之处?
谢之容觉得自己对萧岭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愣了愣,后道:“是。”
谢之容手指无意识般地在书封上擦磨了一下。
萧岭只当谢之容很喜欢这本书,道:“之容若是喜欢,这些全拿回去看亦无妨。”
“臣,”谢之容神情微妙。
他该说什么?和萧岭说喜欢?还是和萧岭说不喜欢?
但无论是说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未免过于奇怪了。
半晌,谢之容才回答:“是,臣谢陛下美意,这些书臣先借阅,待看完,便归还陛下。”这话无论怎么说都不合适,思索须臾,又道:“臣必然仔细阅读,多多理解体悟,不辜负,陛下期望。”
谢之容说的一本正经,萧岭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在心中呼了口气,随口道:“之容若有心得,别忘了告诉朕。”
谢之容:“……”
告诉皇帝?
怎么告诉皇帝?直言相告还是身体力行?
谢之容垂下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毫无异样,恭顺无比地回答道:“是,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