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岭一顿。
虽然他平时对于谢之容的洞察人心多有赞叹,但是落到自己身上,就显得非常不好受了。
在谢之容面前撒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可谢之容想听到的许诺,萧岭无法实现,他能给谢之容的,也只有谎话而已。
迎着谢之容看起来温和到了极致,实际上几乎森冷的目光,萧岭长叹一声,他只觉得满口苦涩,心里更苦,道:“离开将军非我本意,而是不得不走。”
也不知道谢之容信了几分,他似笑非笑,道:“陛下乃是天下之主,”谢之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岭,“谁人能威胁陛下?让陛下,不得以为之?”
阴影笼罩萧岭大半身体。
萧岭无言以对,低下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表现得过于明显。
谁能威胁陛下?
此世间唯一一个能威胁萧岭的人此刻就站在萧岭面前,语调含笑地问,谁能威胁陛下?
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
“陛下。”手的主人唤道,语气近乎缠绵。
萧岭绷得愈紧了。
以他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谢之容的了解,谢之容此刻种种举动,能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谢之容不想杀他。
谢之容不会在必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但是眼前这个,实在捉摸不透。
萧岭觉得程序中的谢之容行为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揣测,或许,谢之容不想杀他,至少现在不想杀他,萧岭还有价值可以利用,也或许,谢之容想杀他之前,肆无忌惮地玩弄羞辱这个昔年也曾权掌天下的亡国之君。
后者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没有。
谢之容从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况且萧岭这个亡国之君,也委实做的不冤枉,他非因天灾人祸,纵然有心收拾山河,终究难抵天数,武帝当年为萧岭留下的局面不可谓不好,但都被这皇帝消耗一空,致使无论是军政、吏治、还有民生,皆一片狼藉。
皇帝,罪当死。
可萧岭不愿意死。
眼下局面非他一手早就,他还有功业未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甘心。
周遭安静,萧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而后下颌处的力度骤然增加了。
逆着烛光,萧岭看不清谢之容的眼神,但他能感受到,谢之容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萧岭深吸一口气,涩然地解释道:“非是人力,而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在谢之容面前称呼系统,“而是天命。”
“哦?”力道并没有加重,只是指尖微微向前。
还未碰到萧岭嘴唇,便放下。
不知为何突然用力,萧岭猝不及防,轻嘶一声。
“陛下,继续说,臣很想听。”谢之容轻笑道。
“我知将军不信,此事怪力乱神,便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亦不信。”萧岭恰到好处地苦笑了下,显得非常无奈,“我先前同将军说过,我先前认识将军,非在此世,而在彼世。”
“臣记得。”谢之容语带笑意,很是开怀的样子,“陛下说过,臣亦不是将军,而是陛下的侍君,之一。”尾音加重,谢之容强调这个之一。
倒好像他不在意自己是皇帝侍君,而在意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侍君似的。
“是。”萧岭道:“我自为帝以来,从未有过放纵恣睢之事,我到此,亦惊愕于此处与我从前所在之地一模一样,只是此世帝王,非是我,而是另一个萧岭。就如我见将军,与我那一世的之容,大有不同。”
谢之容黑眸半眯,仿佛在思索萧岭这番话的可信度。
其实根本不用想,约等于没有。
萧岭说的事情,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
对于此时的谢之容来说,最正确省力的选择便是杀了萧岭。
亡国之君若还活着,总会被拿出来大做文章。
想杀了萧岭,其实很容易,连剑都不需出鞘。
只需要手指向下移动,然后,扼住萧岭的喉咙就可以。
任凭萧岭怎样反抗,只缓缓施加力道,直到,颈骨断在指中。
手指下移。
随着谢之容的动作,萧岭的呼吸愈发急促。
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就怕成了这幅样子。
虎口力道不轻不重地压在萧岭的喉结上,但谢之容没有用力。
他欣赏着萧岭苍白的面颊,“继续。”他道。
他想知道,萧岭能否说出打动他的话来。
然而他更清楚,即便萧岭什么都不说,他亦不会用力。
连谢之容自己都难以想明白为什么。
萧岭,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该死了。
可他居然放任萧岭活到现在,并且,想让他一直活下去。
谢之容的手指温热,与萧岭冰凉的皮肤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源源不断的热顺着谢之容与他皮肤相贴的地方传过来。
带着茧子的指腹压在细腻的皮肤上,微痒的触感叫萧岭头皮发麻。
萧岭艰难地吞咽了下。
“我第一次到这里,便是与将军见面时,此前皇帝种种,我全然不知。”
指尖轻轻蹭过皮肤。
谢之容的笑声在从上方传来,“这样说来,臣与陛下有缘至极。”
萧岭心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你与我有缘的!
这个思路也太跳跃,太离谱了!
正常人要么寻找萧岭话中的漏洞质疑,要么询问萧岭种种事件的细节,偏偏谢之容听了这么多,居然说出了句臣与陛下有缘。
“原来陛下,是为臣来的。”谢之容笑吟吟道。
萧岭:“……”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为什么这个从没受过任何挫折打击刺激的谢之容让他觉得精神不太正常呢?
“那在陛下所处之世,臣与陛下想必君臣和睦,为一时佳话?”谢之容话一出口,自己又觉不对,“臣是陛下侍君,该用,琴瑟和谐,故剑情深,是吗?陛下。”
即便萧岭所说的谢之容并不全然相信,但他不介意配合着萧岭说下去。
他想起那天萧岭身上的道道痕迹,胸口竟隐隐约约发闷。
若真如萧岭所言,那个世界里,他们应该相处了很久,应当,什么都做过了。
可在这里,他们不过见了两次。
两次而已。
他想听萧岭说是,又想要萧岭否认,最后,居然是后一种想法占了上风。
萧岭受过几次在谢之容面前撒谎的教训,当即否认道:“不是,我与之容有名无实!”
有名无实四个字一出,谢之容唇角的笑意似乎冷了大半。
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毛病,既高兴,又不高兴。
不想萧岭与那个谢之容有任何联系,又不愿意听到萧岭亲口否认,他与谢之容这个人没有关系。
谢之容压下了心中的异样,“陛下叫他之容?”
萧岭道:“我若是也称将军,将军如何分辨?”
况且他那个世界谢之容也不是将军。
谢之容拧眉,看得萧岭心中骤然发紧,他伏下身,萧岭下意识屏息,听他道:“据陛下所说,与另一个我朝夕相处,却一直称名,从未叫字,怎么,他没告诉陛下?”他尾音上扬,好像有点戏弄的意思,又好像……萧岭隐约听出了一股挑拨的意味。
但是这个想法太离谱了,立刻就被萧岭否决。
“……没有。”
萧岭趁着喝醉时问过一次,但是那次他实在失态,以至于后来他不好意思再问了。
谢之容闻言,眼中似有光华流转,“连字都不曾告诉陛下,看来,陛下与陛下的之容,并不像陛下所说的这般亲密无间。”
萧岭无言以对。
他也很好奇,为什么谢之容不愿意告诉他,他问的是谢之容的字,又不是谢之容的闺名。
柔软却炽热的吐息落在萧岭眼睑上,他垂眸,想要闪避开,然而谢之容的手指仍在喉间,避无可避。
谢之容道:“他不告诉陛下,那臣来告诉陛下,”他眼角眉梢俱是灼灼笑意,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胜过萧岭口中的那个谢之容的一点优势,他低下头,几乎能吻上萧岭的眼睛,“臣字含章,含章素质的含章。”
含章素质,冰絜渊清。
这个字的意思,实在太好。
萧岭原本觉得,以谢之容的性格,应该再设置一些条件,才能将字告诉他。
没想到,竟如此轻易。
这可是原书几百章都没出现过的字!
萧岭乍闻不由得一愣,须臾后才感受到些说不出的高兴。
要是能活着回去,他还能拿这个字来逗逗谢之容。
谢之容意识到,在他说完之后,萧岭是很开怀的。
并不是装出来的开怀。
萧岭低语道:“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原本惊惧防备顿时消散大半,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对着谢之容笑了一下,“多谢将军告知。”
谢之容,谢含章。
谢之容乍见他笑,不由得愣了下,深觉这位陛下脑子不大清醒。
一点小事而已,是忘记自己的处境了吗?竟笑得出来。
他本想嘲弄萧岭的没心没肺,话一出口却成了,“陛下与那个谢之容朝夕相处,而不知其字,臣与陛下见了两次,便告诉陛下,可见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只差没和萧岭直接说,我待陛下,比陛下口中的谢之容待陛下情深义重。
萧岭见他心情不错,斟酌着开口道:“那么,与我倾盖如故的谢将军,能否先放开我?”
手指在皮肤上擦磨了一下。
谢之容居然真把手松开了,挺直腰身站在萧岭面前。
萧岭刚要开口,忽听一个声音小心道:“陛下,耿尚书已到御书房了。”
已经到一个时辰了。
原来谢之容起身是因为有人过来了?
萧岭讶然。
他竟半点脚步声也没听到。
那传话的宫人比他第一次穿到书中时看见的宫人们更恭敬,回话时打着颤,更不敢抬头,恨不得将脑袋插到地里。
萧岭听到人名皱眉。
耿怀安。
新旧两朝过渡,谢之容才攻入皇城十几日,这十几日要做的事情太多太繁,若是旧朝臣子愿意效力,也可暂时用之。
只是耿怀安这个人,实在是,不堪重用。
谢之容也注意到了萧岭的表情,或者说,他的目光就从未从萧岭的脸上移开过,“怎么了?”他问,伸出手碰了碰萧岭轻拧的眉心,后者惊得眉头一下舒展开了。
“无事。”萧岭回答。
谢之容道:“陛下要同臣一起去御书房吗?”
陛下这两个字宛如惊雷似的在传话宫人的耳边炸开。
陛……陛下?!
这阖宫之中除却还未称帝的谢之容可称陛下,就只有那位,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的亡国之君萧岭了。
宫人颤得差点跪下。
他好像撞破了什么皇室辛秘,无意间窥见了新君与旧主间的暧昧不堪。
听到这种话,他还能活着走出未央宫吗?
萧岭眼中的惊讶极大地取悦了谢之容,“去吗?”语气也不由得放柔。
帝都的新主人邀亡国之君去御书房见旧臣,怎么都不像是善意。
但是谢之容的眼神更无恶意。
他不是为了羞辱萧岭问的。
事实上,谢之容觉得,如果要羞辱萧岭,他不需用这种方法,更不愿意假手于人。
他自有更好的法子,让眼前的帝王蒙羞、受辱,或许会红着一双眼睛想怒视他,但因为眸光涣散,毫无压迫感,反而更显可欺。
萧岭道:“将军见耿怀安必定是为国事,我不便前往。”
谢之容点头,“夜寒露重,陛下也不宜出宫,让耿怀安过来吧。”
萧岭听到谢之容任性的安排,静默许久。
谢之容极自然地坐到他身边,柔声询问道:“陛下不喜欢耿怀安?”
萧岭本想摇头,思来想去又点点头。
“因为耿怀安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于社稷无功?”谢之容问。
萧岭颔首。
萧岭留耿怀安的原因之一就是目前朝中无人能取代耿怀安,毕竟是积年老臣,在事务上也算熟稔。
日后若萧琨玉历练有成,可令琨玉为户部尚书。
“臣也不喜欢,”谢之容笑道:“既然陛下不喜,不若,今日臣就令他告老还乡如何?”
萧岭闻言,表情非常复杂。
他突然理解了自己先前拿谢之容做由头处置官员时,谢之容的感受了。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将军,觉得可,便可。”萧岭谨慎回答。
谢之容一笑,起身出去了。
内室一时安静。
萧岭坐了一会,不知谢之容回不回来,何时回来。
更不知过去了多久。
呼了一口气,一摸额头,顿觉湿冷。
喜怒无常,捉摸不透。
这是萧岭对程序中的谢之容的评价。
他刚起身,便见一群宫人安静进来,各司其职,悄无声息。
碳炉燃起。
有宫人捧水侍奉萧岭洗漱。
又有宫人送来衣饰,萧岭定睛一看,竟是寝衣。
几人俱屏息凝神,不敢抬头直视萧岭。
“是陛下从前的衣裳,”谢之容进来取一文书,对萧岭道:“从府库中取出来的,应从未上过身,陛下不必介怀。”
萧岭沉默半晌,道:“我以为,这些东西都要毁掉的。”
本来是要毁掉的。
但是谢之容令人留下来了,至于缘由,谢之容从未细想过。
“总归是陛下的东西。”谢之容似乎在同萧岭解释,又似在对自己说:“衣料昂贵,毁之可惜,御用之物,即便没有穿过,也不能拿出去卖,宫中府库众多,放几件衣服亦无碍。”
萧岭还没回答,谢之容已拿着文书走出去了。
萧岭心绪难言。
眼下虽无性命之虞,却比先前更加难捱。
令萧岭,坐立难安。
萧岭并没有直接换寝衣,又坐不住,在内室里转了一圈。
他忽然能理解为什么谢之容喜欢出去散步了,倘若心绪难宁,在房中踱步也好过坐着。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耿怀安原本正和谢之容汇报国库存银,各项账目等等,他不敢抬头直接看皇帝,微微垂头,却忽地见到了一素色袍角。
就在内室与外室交接的那处,来来回回地转。
因为姿势的缘故,他只能看到大半,却看不到人脸。
那身影清瘦修长,耿怀安怎么看都觉眼熟。
脑中忽地出现一人,不由得剧震,本就在谢之容这个摸不清底细的新君面前紧张至极,恐惧与震惊交叠之下,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谢之容本在坐着看文书,听耿怀安停下,头也不抬,问道:“怎么?”
耿怀安张口欲言,连舌头都发颤,“臣,臣……”
越是焦急越说不出话,想起谢之容整治朝臣的举动,扑通一声跪下,嘶声道:“臣,臣失仪。”
他也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人。
居然,真是皇帝!
本该自尽殉国,或者死在谢之容手中的皇帝,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寝宫里。
耿怀安瞪大了眼睛,一时顾不得什么,“有……有鬼!”
听到他嘶哑恐惧的声音,萧岭脚步一顿,偏头看过去。
耿怀安跪在谢之容面前抖若筛糠,一脸惊惧地指着自己的方向,脸色铁青地叫着:“有鬼!陛下,先帝的亡魂在那!”
谢之容合上文书,吩咐身边人道:“叫户部侍郎拟个条陈,明日带着文书去御书房。”
不需谢之容开口,立有侍卫将耿怀安拖拽出去,他却来不及向皇帝请罪,只反反复复道:“鬼!”马上便被堵住了嘴。
萧岭走到谢之容身边,道:“便是旧主,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谢之容偏头,疑惑道:“陛下不知?”
萧岭不解,“知道什么?”
谢之容道:“城破那日,耿尚书从官署出来,为家师牵马,还告诉家师,陛下此刻应在英元宫,此时立去处置斩草除根,日后能省去天大麻烦。”
谢之容口中的家师是张景芝。
“原来如此。”萧岭道:“难怪见到我口呼有鬼。”
非未央宫有鬼,而是耿怀安心中有鬼。
谢之容放下文书,自下而上地打量着萧岭,道:“陛下怎么没换寝衣?”
萧岭往后退了几步,“我现在就去。”
一时忘了,眼下是谢之容做主,政事他少参与为妙。
换好寝衣,萧岭坐在床边发呆。
原本是坐着的,后来房中不暖和,他就攥紧被子里了。
宫人悄然灭了灯。
萧岭道:“能否留一盏?”
宫人听萧岭和他搭话,很是惶恐,半晌才摇头,道:“是陛下之令。”
萧岭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他思绪纷纷,便是天大的心也睡不着觉。
夜愈深,萧岭毫无睡意。
他敏锐地听到了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床边停下。
脚步声的主人掀开被子,萧岭瞠目结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要同我……一起睡?”
谢之容闻言轻轻一笑,道:“臣还在想,陛下会忍耐多久,才开口说话。”他俯身,萧岭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这声音近在咫尺,“先前陛下不是说什么都能做,现在,又不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