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勋瞥了眼谢之容,提醒皇帝,“陛下,珉毓宫比长意宫更远。”
两人皆看向皇帝,毕竟要做最终决定的人是萧岭,皇帝不愿意,又不能将皇帝捆过去。
萧岭迎着二人视线,面无表情地转身,道:“许玑。”
跟在不远处的许玑快步过来,“陛下。”
萧岭道;“这离未央宫有多远。”
许玑深知萧岭的体质有多差,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在二人面前硬撑而已,道:“回陛下,若走回去,约用二刻。”
萧岭直接道;“朕乘辇。”他腿快断了。
许玑躬身,道:“是。”
在萧岭和两人走逛了半个时辰的时候,许玑便步辇候着,总能派上用途。
果不其然。
没一会抬辇的宫人便过来了,萧岭由许玑扶他上辇,转头,毫不犹豫道:“朕看两位爱卿……爱妃相谈甚欢,不必在意朕,你们继续走。”
不等谢顾二人回答,轿辇已动了。
萧岭坐在上面,觉得两条腿已不是自己的,“回未央宫。”
一锤定音。
此刻,萧岭并不在意谢之容和顾勋会怎么想,他只想回去,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王恬阔说的没错,他睡不着就是因为他□□还不够疲倦。
轿辇一去不回头。
谢之容习以为常,待辇车消失在视线中,便朝顾勋一拱手,转身而去。
没有萧岭在,两人连装都不想装,方才仿佛相见甚欢的笑容顷刻间烟消云散。
夜风瑟瑟,许玑命辇车先停下,取了早备好的披风给萧岭披上。
萧岭自己接过披风系好,“先前为何不拿出来?”
许玑道:“臣以为,若是在御花园中留得太久,两位公子或还有争端,陛下在中间,恐会两面为难。”既然萧岭要走,那就走得越快越好!
萧岭靠着,疲倦地阖上眼,深觉许玑贴心细腻,半死不活地舒了口气,“若是阖宫中人都如你这般贴心……”
那他说不定啊能多活好几年。
许玑赧然一笑,没有接话。
待回长乐宫,萧岭梳洗完,已快睁不开眼睛了,头甫一挨在枕头上,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他身上倦,睡得就比往日沉得多。
一夜无梦。
早晨若非许玑唤他,他定然要睡过了。
萧岭觉得上半身神清气爽,脑子清醒,思路清晰,下半身就犹如灌了铅一般,沉得抬不起来。
即便昨夜他自己按了几下,但还是因为困和不得要领,早早放弃了,所以毫无用处,今早起来下床时,若非许玑眼疾手快,他已经跌坐在地了。
本就体弱,还承受了这个身体不该承受的运动量。
许玑看着都觉难受,低声道:“陛下,不若臣命人唤王太医令来吧。”
因为散步腿疼去找太医,还耽误早朝?
萧岭还是要脸的,一口回绝,“不必。”
“那早朝过后,让太医来,可好吗?”许玑问道,语气轻柔,态度和顺,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厌烦。
萧岭深觉许玑这个工作需要莫大耐性,回道:“朕回来再说。”
许玑便没再劝,只是目光是不是往萧岭腿上扫,眼神中尽是担忧。
萧岭失笑。
抛开古代帝王与内侍的臣属关系来看,许玑此人,对皇帝,实在是有种……要萧岭自己来说,就是近乎于溺爱的情绪,一方面极端纵容,另一方面,倘若皇帝因为这种不加规劝的纵容稍微受了一丁点伤,许玑亦极度关切。
趁着许玑为萧岭系玉佩的时候,他调侃道:“昨日怎么不劝朕两句?”
许玑抬头。
清亮的眼眸中关怀毫无掩藏,清晰而忠诚地倒影着萧岭微微笑意的面容,他静默地看只一瞬间,而后才道:“是臣之过。”
连句解释也无。
萧岭愣了下。
许玑认错认得太快,倒令萧岭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明明与他无干,却半字解释都没有地应下。
玉佩系好。
许玑拿开手,似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微妙,笑道:“臣以为,陛下和两位公子一起是高兴的,下次,臣一定竭力阻止。”
萧岭摸了摸鼻子,“也不必,竭力。”
许玑笑,“是。”
乘辇上朝。
萧岭目不转睛地看从珉毓宫到英元宫这段路上早就司空见惯的景色,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宫门次第开。
至帝王落座。
群臣齐拜,口中呼万岁。
萧岭上朝时一贯无甚表情,在听到南地水患业已缓解,流离在外的百姓在官员安排下回归原籍时点了点头。
户部和工部的官,在干人事的时候,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萧岭腿疼,因此脸色比往日更难看,朝中官员大多惴惴,尤其是正在同萧岭说南地近况的工部官员,一时紧张,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萧岭听工作汇报听到一半,乍无声,有些不解地看向那年轻官员。
玉珠轻撞。
那青年官员正四品,这还是第一次同皇帝说上话,本就惶然,乍见皇帝似是不悦的脸色,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再开口,已是结结巴巴,颠三倒四。
宁明德的表情颇难看,显然觉得很是丢人。
萧岭身子刚前倾一点,那青年人已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叩首请罪。
萧岭无言片刻,道:“起来,继续说。”
萧岭自觉说的毫无歧义,偏偏进到了朝臣的耳朵里,就有如催命一般。
恐怕说完就得死。
有人心中断言。
那官员两股战战,挣扎着站起,萧岭示意
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却大过一切,嘴唇仍颤着,然而语句清晰,将能说的俱说完了,语毕,又道:“陛下,先时去往南地陆大人曾给臣去信,称当地已一切妥当,唯缺少干吏,他们做事,难免有许多顾不到之处。”
这官员的话简直说到了皇帝心里!都不需皇帝抛出话头,只要继续问下去即可。
他面色殊无变化,只点点头,询问吏部尚书舒舟轻,“此事舒尚书作何解?”
舒舟轻清癯,面容俊秀,眼中含着几分倦态,却温文和煦,毫无锋芒,上步道:“如何郎君所言,不止地方,眼下朝中各部皆乏人。”
这事最主要的锅还在皇帝身上,自从皇帝登基后,卖官鬻爵为主要做官途径,以才做官,可能性不高,最重要的是,科举并不公平,皇帝不在意,甚至默许买卖策题答案,银钱入私库,所以即便选出来,能用的也少,多是汲汲营营,钻营图利之辈。
萧岭颔首,示意舒舟轻继续。
舒舟轻沉吟道:“不若,先从世家勋贵子弟中择选?”
这是最稳妥最四平八稳的答案。
就像谢之容昨夜说的那样。
这个答案既暂时地解决了皇帝提出的问题,又不会触动既得利益者,还隐隐讨好了世家。
萧岭嗯了声,看不出赞同还是不赞同,转而问道:“众卿的意思呢?”
皇帝既不反对,又是舒舟轻起头,朝臣自多赞许之言。
在萧岭治下为官,明哲保身,就是最大功绩了。
萧岭挑眉,看向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的凤祈年。
凤尚书簇新官服,每日穿的都好似新郎官要入洞房般鲜亮惹眼,“凤尚书怎么不言?”
主要是凤祈年穿的夺目,人生得也夺目,极大地提升了皇帝看他的频率。
凤祈年道:“臣无异议。”
“便择选世家子弟?”萧岭继续问道。
凤祈年回,“臣今日便拟个章程出来。”
这老狐狸。
萧岭心中冷嗤一声。
凤祈年是哪边都不肯得罪的,比起选边,他更愿意保持平衡,永远站在中间。
要他去主持恩科之事,凤祈年未必会尽心竭力,说不定,还可能多有推辞。
心绪一转,皇帝突然道:“朕听闻,凤尚书对后宫之事很好奇?”
凤祈年的漂亮脸蛋僵了下。
他虽然嘴里说着入宫更能得圣心这等厚颜无耻的鬼话,可不意味着他真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尚书之位进宫做侍君。
那不是纯粹的脑子有问题吗?
心中悚地一惊,他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
但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
要……处置他吗?
不,皇帝若想处置他,不会挑这件事,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凤祈年心思飞快地转着。
方才,陛下问他对舒舟轻的提议有何感想。他答无异议。
皇帝想要的,恐怕恰恰相反!
宁明德低头,尽量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的不明显。
“臣不敢打探宫闱之事。”凤祈年立刻道。
这话说的讨巧。
凤祈年确实没打探过,他只是说自己想进宫分宠……而已。
凤祈年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可这种玩笑话,不追究则已,若追究,足够令凤祈年获罪!
皇帝点头,好像很赞同凤祈年的话,淡淡道:“那便是朕听错了。”
英元宫的氛围瞬间若冷凝了一般,朝臣无不肃立,不敢言语,偌大宫殿,寂寥无声。
站在远处的应防心缩了缩脖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子的陛下。
冷漠,迫人,尽是帝王威仪。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宛如天堑。
凤祈年当即一撩衣袍下拜,“是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他在朝中数十年,若是不够聪明,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隐隐猜到皇帝用意,只等下一句话。
皇帝望着这个出身并不十分显赫的礼部尚书,此人处事圆滑,谢之容当政后亦没有对他加以为难,允了他辞官归故里。
皇帝蓦地笑了。
他容貌得尽艳色,一笑更是秾丽逼人。
似是,处处都生了剧毒的花。
叫人想攀折,叫人屏息,更叫人震恐。
没让人放松下来,心砰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膛。
应防心也紧绷着。
先前凤祈年为他说过话,从这点来讲,他并不希望凤祈年出事。
悄悄抬眼望君王,一身冷汗,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凤尚书起来回话,朕无怪罪之意。”萧岭唇角笑意更浓,“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吓到尚书,倒是朕之过了。”
凤祈年起身,亦笑,“是臣胆量太小,惶恐太过,让陛下与诸位同僚见笑。”
除了他俩谁还笑得出来?
哦,和凤祈年有过的倒笑得出,可惜不能笑。
凤祈年在朝堂之上一贯八面玲珑,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凤祈年在等,等皇帝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很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
舒舟轻若有所思地看了凤祈年一眼。
萧岭一笑,道:“倒将正事忘了。”
凤祈年在心里斟酌了数遍的话脱口而出,“陛下,臣以为,只在世家子弟中择选,或许仍不够齐备,方才舒尚书也说,除却地方,朝中也乏干吏能臣。”他揣摩着皇帝的用意,“不若,开恩科如何?”
朝廷加恩,今年多一次考试机会。
萧岭眼中浮现出星点笑意。
是赞许,但不是满意。
凤祈年看着皇帝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对了,暗自呼了一口气,面上仍旧笑容洋溢,轻松闲适。
好像刚才皇帝真和他开了个玩笑一般。
话音刚落,立时有官员跳出来道:“南地水患初定,朝廷即便加开恩科,此处的学子亦难抵京城,臣以为,民不患寡患不均,此时开恩科,恐令当地学子生出怨怼之心。”
萧岭不认识这人是谁,但听说话内容也知道站在哪一边。
此言一出,便被反驳,“恩科是陛下格外加恩,倘因受恩比旁人少便心生怨怼,臣以为,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举子即便才高八斗亦用不得,用了反成祸害,不配领受君恩!”
有人则道:“恩科恩科,朝廷无可庆贺之事,为何要开恩科?”
“陛下主政,即是天大的可庆之事,有何不可开恩科?”
殿中窃窃私语,群臣各有想法。
萧岭目光落在赵誉身上,笑问道:“舅舅以为呢?”
舅舅?
这个亲密的称呼自从皇帝开始上朝,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萧岭口中。
众臣揣摩着这个称呼是否是皇帝与国舅和解的讯息。
宗亲勋贵群中站着萧岫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马上收敛了。
赵誉回答:“臣以为,凤尚书与舒尚书两位尚书皆言之有理。”
“舅舅的意思是,二者宜并行?”
赵誉道:“臣觉得二者都很好,无论舍弃哪一个都很可惜,倘若处事官员齐备,诸事皆有章程,皆行之,自然更好。”
可前提是,处事官员齐备,诸事皆有章程。
摆在萧岭眼前的问题就是,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倘如凤祈年所言开恩科,最快也要有半年,才能看到成效。
择选世家子,则要快得多。
“舅舅所言甚是,”萧岭轻叹一声,很是苦恼的样子,“如以往那般开恩科,耗时太久。”
凤祈年心下一惊。
难道他猜错了皇帝的打算?
皇帝望着不动声色,俨然胜券在握的、他的丞相舅舅,露出了个笑,“便令京畿与路程不远,即可能到京的学子来京参会试,一个月后,另行殿试。”
此言一出,英元宫一片寂静,而后瞬间掀起了议论。
“陛下,远地学子当何如?难道就因为……”
种种议论传入萧岭的耳朵。
他看见,赵誉的神情似乎微微地变了下。
皇帝继续道:“此次恩科结束,则再考,例如本恩科,”近三个月,已经足够天南海北的考生到达京城休整,等待考试,而第一批官员,业已选出,“以时间计,共三场恩科会试,三场殿试,诸卿,可觉不妥?”
众人心中滋味百种,有人往礼部那看了看,眼中透出了明显的同情。
倒无不妥,就是过于繁杂了。
这半年,恐怕礼部都无休息的时间。
然而,这更是机遇。
礼部不少官员跃跃欲试,面露期待之色。
凤祈年率先道:“臣必勉力而为,不负陛下恩重。”
若放在以往,他决不会这样轻易地站在赵誉的对面。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居中。
但是不行。
皇帝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朗了。
若做不好,这个礼部尚书,他可拱手让贤了。
余光看了眼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的赵誉,他只希望,皇帝这次不是一时兴起。
不然赵誉再当政时,他绝不会好过!
众臣面面相觑,千言万语都在皇帝冷淡的眼神中湮灭,只得道:“臣等皆无异议。”
于是帝王弯眼一笑,欣慰道:“公等忠心体国,朕心甚慰。”
……
未央宫。
谢之容来时,萧岭倚坐在床上,腰颈后都搁着软枕,撑起的手臂下亦垫着。
他就在这对绵软的东西内看奏折,眉头微皱,神情却很放松。
“陛下。”谢之容见礼。
萧岭抬眼。
老实说,他现在不是很想见到谢之容。
他看见谢之容总会想起自己的腿为什么这样疼。
萧岭二指一合奏折,“之容怎么来了?”
谢之容恭恭敬敬道:“臣来为昨晚之事请罪。”
将奏折放下,萧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若因这点小事之容就来同朕请罪,朕与之容,未免也太过生疏了。”
谢之容颔首,“是。”
因在床上的缘故,皇帝身上只一件略厚些的寝衣,雪白绵软。
两条腿便被包裹其中,不知内里是否红肿。
内殿燃着炭火与地龙,在其中仿佛置身温暖春日。
萧岭轻咳一声,“之容不必挂心。”
看完就快走吧!
谢之容蹙眉,忧心忡忡道:“因臣之过,令陛下身体不适,臣实在愧疚难当。”他垂眼,长睫微颤,脆弱而动人,“不知陛下,能否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萧岭下意识往里一挪。
谢之容又想做什么?!
谢之容继续道:“臣曾在军中,新兵练剑学弓时,往往极易受伤,臣先时亦如此,受伤后每日习武,苦不堪言。”
萧岭道:“之容直言。”
让他死个痛快。
“臣想为揉按双腿。”谢之容按皇帝的意思省略前面种种,直接道。
萧岭:“……”
不知他有无拒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