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岭无言片刻,仰头痛痛快快地将要喝了,而后往谢之容面前一送,展示了下空空的碗底,才放下碗,喝了一大口茶。
唇舌之间都是苦味,难受的要命,苦的他舌头发麻,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
谢之容朝萧岭点点头,“先帝时,西南有百民,情况复杂,战事频发,为总揽西南事,将西南诸郡化整为零,设西南郡守,赐爵位,封号定西,奏折可直达御书房,后又忧定西侯权势滔天,裂土封疆,便又如以往,再设郡守,西南水患无法控制,民怨沸腾,其中除了当地官员赈灾不力外,便有而今这位定西候在推波助澜。”
西南越乱,他这个定西候的位置,就愈发稳固。
内里如何,谢之容不明说,萧岭亦想得通。
“季宵为官持重清廉,多有贤名在外,然而其太过重情,反而会因私情贻误公事,定西候对季宵有恩,他若开口,想必季宵无法拒绝。”
定西候的事情史书写的清清楚楚,以谢之容之博闻,知道这些事不奇怪。
季宵重情之名,朝中也有流传,谢之容听说过,亦不是罕事。
然而,萧岭抬头,正好与谢之容对视,问了最重要的一点,“之容为何会知道定西候对季宵有恩?”
这种事,无论是定西候还是季宵都不会大肆宣扬。
谢之容二指敲了敲被他放在案上的书,“臣看到的。臣翻阅御书房以往留存奏折中发现季宵曾遭人陷害,被调到西南,其在任时,朝中多有诋毁之言,任三月,西南百姓却对其赞不绝口,其在任中,多有政绩。西南情况复杂,新官到任大多无有政绩,只待时间一到,平调出去而已,如季宵这般,情况实在太少。季宵并非雷厉风行的人,能快速在西南立足,并有所作为,臣能想到的可能不多。”
唯有定西侯相助。
萧岭听他说完,眼中已露诧异。
翻阅御书房积年存档?谢之容才能出入御书房几天?这看书的速度未免过于骇人了!
况且这些奏折的时间差最早相距也有数月,谢之容是怎么把这些不同人所呈奏的不同奏折看完记下来还能连成一条线的,要知道,存档的奏折也只是奏折,可没有人做清晰的事件梳理,列出时间线来。
“任半年,季宵在任上病重,上奏请令家人来西南,赵镇护送季夫人及其子女入西南,赵镇曾上奏,称一入西南,便有当地官员护送,一路颇礼重。”
而谁能号令这些官员对季宵的家人礼重?答案不言而喻。
萧岭顿了顿,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之后不忘给说完话的谢之容把茶杯推过去。
谢之容颔首,“多谢陛下。”
萧岭早就知道谢之容非常善于推敲细节,在小说中无数次描述过男主的心细如发,然而真正接触,萧岭方知,谢之容于细枝末节处的掌控,已经到了可怖的程度。
他常年不在京中,于官员殊无接触,却能只通过奏折来推断官员的性格与整件事情的发展,这简直……令人觉得脊背发寒。
根本不需接触,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萧岭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惊涛骇浪,可惜,太可惜。
可惜两人上辈子不认识,可惜他的世界里先前没有谢之容,可惜他手底下没有一个能如谢之容一半的员工,不然他也不至于之前在晨会上生那多气!
萧岭目光黏在谢之容漂亮的脸上,险些扼腕叹惋。
“陛下?”谢之容被萧岭发亮的眼睛看得难免觉着古怪,蓦地察觉到自己说多了,或许,会引起萧岭的不满或忌惮。
萧岭的表现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谢之容待他,并不如寻常那般慎重。
对着可谓从前全无交集的帝王不小心揣摩,无疑危险至极,况且,是关于政事。
萧岭昨日就向他询问,今日亦然。
再一再二,可能还有三。
萧岭简直想抓着谢之容的手表达一下自己的激动之情,奈何不合适,他怕吓着谢之容,生生忍下,又喝了一口茶,茶水还没咽尽,含混道:“无事。”
放下茶杯,由衷感叹道:“之容博学,可称一句老师。”
谢之容愣了一下,不防萧岭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放下没看完的书立刻起身,恭谨道:“臣不敢。”
揣摩着皇帝意图,却见其眸光灼灼,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眼中全无恶意,反而,尽是惊喜。
被这种眼神看着,并不觉得厌烦,就是有点太过腻人了。
更何况,还被叫了老师。
这哪里是可以随便出口的称谓?也只有萧岭这样随意的性子不在意。
萧岭说出这两个字时尾音上扬,带着点笑意与调侃,语气轻软,小勾子似的钻入人耳朵里。
萧岭拍了拍谢之容刚才跪坐的地方,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那朕以后不这么说了。”
天地君亲师,师长地位之高可见一斑,况且萧岭身份过于尊崇,这两个字是万万不能随便叫的。
谢之容垂眼,纤长的睫毛下压,“臣不可僭越。”
令君王许诺。
萧岭清楚他的意思,点了点眉心,无奈一笑,谢之容的有时候不守君臣之礼,有时候又太守君臣之礼,底线相当之灵活。
谢之容看书,他便继续低头看奏折。
他先前说了,政事不假手于人。
但历朝历代,无有一个皇帝会事必躬亲到连微末小事都要亲自处理的程度,有些奏折,根本不该呈到他面前。
将无用的奏折一甩,扔到了桌案边角。
谢之容余光看到了奏折被抛出去的弧线,一连十数本,桌角堆不住,掉落下去。
他便放下书,起身跪直,伸手将奏折拿起来,整理好,放到桌边。
他摞得整齐,萧岭不好再扔,只能慢吞吞摆上。
虽然他知道,如果他再扔过去,哪怕将摞好的奏折打散,谢之容也会重新收拾好。
“示威似的。”他二指夹起一本奏折,哼笑一声,又继续看另一本,批注数十言,再换其他。
天色渐昏暗,谢之容抬头,发觉萧岭仍在看,他看得太专注,不知看到了什么,皱着眉,目光冷而淡。
萧岭看的专注,过了片刻突觉纸上一亮,抬头才见案上多了一盏灯。
谢之容却不在。
大约是去书室拿书了。
萧岭按了按方才一直紧锁的眉心,他仿佛两辈子都逃脱不了繁忙的命运。
闭眼歇了一会,方察觉到饿,遂命传膳。
两人还是第一次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谢之容食不言,从拿起筷子之后便一直安静,萧岭则习惯了饭桌上谈工作,气氛悠闲,人也松懈,简直是谈条件的最好地点之一。
萧岭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便见谢之容放下筷子,漂亮的眼睛看向他。
萧岭夹菜的手一顿,“怎么了?”
谢之容柔声道:“陛下想问什么?”
萧岭将菜夹过来,却没有送到嘴里,弯着眼睛笑了,心里却惊,他方才是露出了什么若有所思的表情让谢之容看出来了吗?心思一转,不问吏治,反而道:“之容认识应独吗?”
谢之容答非所问,“陛下晚上的药还未用。”
萧岭:“……”
这法子你用上瘾了是吧!
偏偏放在萧岭身上屡试不爽!
于是萧岭笑得愈发开怀,“太医令的医术上佳,药朕用了几次,便觉得身体大好,”他眼见谢之容微皱了下眉,似乎觉得他下一句话是不吃药了,“朕想太医令以后在开几副养神的补药,这段时间之容劳心费神,不若一道喝吧。”
谢之容眼中讶然一闪而逝,道:“臣谢陛下关怀。”倒没拒绝。
毕竟是萧岭自己也要喝,于此刻谢之容而言,萧岭自然是身体越好他越觉开怀——毕竟,人只有身体好,才不会被繁重的国事累垮。
“朕喝,朕用过饭就喝。”萧岭乖乖道,下一刻话锋一转,“那之容认识吗?”
原书中应防心与谢之容关系极好,应防心二十岁入仕,在户部当了足足七年的郎官,上书请求外放然而无人理会,想去治水修堰,只因人微言轻,理论又惊世骇俗,更无官员用他,认识他的都觉得应防心不务正业,还有点疯疯癫癫。
回忆起起书中描述的二十七岁就鬓角霜白,满心宏愿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应防心,再想想早朝时那青稚大胆甚至还有些天真的青年人,很难让人觉得,他们是同一人。
踌躇岁月经年,一朝改换天子,却得新帝重用信任,应防心自不会辜负新帝的赏识,除却君臣之谊,还有掺杂了无数的感激。
“应独,”谢之容思索须臾,“不认识。”
萧岭差点没被自己刚喝下去的汤呛死。
“你……”不认识你还敢让朕吃药!朕还以为你对应防心也了如指掌呢!
谢之容眨了下眼,为萧岭倒了杯茶,送到皇帝手边。
又仔细回忆一番,确实不记得应独此人。
不是朝中重臣,却被萧岭突然提起,新……宠臣?
萧岭喘了半天气,眼睛都红了,喝下茶顺顺气,哑声道:“应独此人朕很欣赏,为官稍显稚嫩,但若圆融太过,他便不会敢为旁人不敢为之事了。”
萧岭对应防心评价颇高。
谢之容点头。
“说不定你们日后能见上面,”萧岭放下茶杯,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露出一抹笑来,“朕觉得,你们会很合得来。”
谢之容轻笑,拿起萧岭的茶杯,又给他倒了一杯,“臣确实很想见见应大人。”
想知道,一个能得皇帝如此青睐的官员,到底是什么人。
至于能否合得来,萧岭的断言,还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