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梦中的少年

许清凝把她拉起来:“行了,你谢也谢了,回家去吧。”

小姑娘愣了愣,却是满面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本就是逃难来京城的,不料被他们打晕卖进了青楼。

家人早就已经死了,哪里还有家呢?

“萧公子,我无处可去,可以让我跟着你、就做个打扫丫鬟吗?”

她抬头望着许清凝,眼眶泛红含泪,哀求着。

许清凝心想,自己都要离开京城了,不方便再带个丫鬟,但这小女孩实在有些可怜。

她想了个法子,“这样吧,你去苏丞相府找个差事做。苏大小姐几日后就要出嫁了,府上正缺人手帮忙,而且她心肠好,会收留你的。”

“谢谢公子给我指了条路。”

小姑娘作势又要跪下,被许清凝给拦住了。

许清凝打开折扇摇了摇,转身离去,自是一副翩翩君子风范。

算算时间,萧屿离开的那日正好和苏湄雪出嫁是同一天。

等许清凝喝完苏府的喜酒,就可以安心离去了。

她极目远眺,仿佛能看见那广阔原野。

冰雪消融,天气逐渐回暖,空气里隐约可以闻到花香。

这一回,春日真的要来了。

“宁安,我们回去吧。”

许清凝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悦,脚上步子都快了些,甚至是小跑着回家的。

宁安本来想问,她冒充萧屿逛青楼、还教训了人,会不会引来什么麻烦?

显而易见是没有麻烦的。

因为那个人就算知道,也不会说什么,反而还会任由她这样顶着他的名头仗势欺人吧。

许清凝的喜悦溢于言表,宁安很少见她洋溢着符合年纪的气息。

因此,他对萧屿的敌意也荡然无存了。

……

长安王府。

许清凝走到门口,下意识收敛好脸上的笑容。

府里正在办丧事,死的还是与她血肉相连的亲弟弟。

弟弟死了,当姐姐的怎么还能这么高兴呢?

若是被他们看见了,定是会批判她冷漠刻薄。

可他们不知道,许清凝对许淇真没有丝毫感情,甚至她还忌惮过这个孩子,担心他会抢走她兄长的位置。

刻薄也好,冷漠也好,许清凝并不否认。

只能怪许淇这个孩子投错了胎,生在了这么个风云诡谲的王府后院里,被人当作了绊脚石。

她轻轻一叹,也摆出副难过悲痛的模样。

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离开在即,她不想横生事端。

夜幕降临,许清凝换了身素净的衣服去了灵堂。

一堆人在哭哭啼啼,也不知有几个是真心的。

许清凝走到周梦身边,“周侧妃,我父王今日不在府上吗?”

周梦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接着往火堆里扔了几张纸钱。

“刚刚宫里来了个太监,他对王爷说了些话,王爷就同他们进宫了,想必是皇上召见吧。”

“这个时候进宫……”

许清凝琢磨着,许竣这些年里就是个闲散王爷,皇帝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在朝堂也没什么地位,怎么会突然宣他进宫呢?

难道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许清凝在外面待了那么久,也没听到什么风声,怕不是皇帝心血来潮,想见见这个一直被他遗忘的臣子。

明明也不是大事,可许清凝却有了细微不安。

她目光落在前面燃烧的纸钱盆里,似乎在思索什么。

周梦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困于宅院的小女人,不如许清凝那般善于参透局势。

她见许清凝脸色沉重,便问:“郡主,你说王爷会不会有什么事啊?我心里有些忐忑。”

出事倒不至于,许清凝安慰道:“你放心吧,若是要出事,肯定不只是将父王带走,而是直接下旨抄了我们王府。”

她不太清楚皇宫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从皇帝本人角度考虑,他没必要对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动手。

周梦稍微放下心来,将散发的垂发别在耳朵后面。

“王爷进了宫,王妃因丧子后患了失心疯。小少爷的后事只能我来处理,按照规矩,三岁前的小儿夭折,是不能大办的,怕会影响他转世投胎。”

“郡主,我这些天若是有做的不好的,你可要直接告诉我。”

她看许清凝的眼神很诚恳,语气也很谦卑,

其实话说回来,周梦虽然只是侧妃,但也算是许清凝的长辈,她没必要用讨好的姿态。

许清凝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王妃掌家那会儿都不如你。你啊,是个有能力的人。”

听到许清凝这话,周梦难免浮现几分高兴,但一想到时机不对,便很快隐去了。

周梦低垂着头,“郡主谬赞了,我初来乍到,怕什么都做不好,只能尽力如此。”

许清凝扯了扯唇,眼底闪过些不易察觉的讥诮,然后给许淇添了几炷香,回了自己房间。

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府里待着了。

人人都戴着面具,人人都居心叵测。

所有人都活得很累,也不知他们在算计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今日死的是许淇,焉知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

许清凝走到窗户边上,摸了摸笼子里的五彩鹦鹉。

这些日子里,小鹦鹉有些食欲不振,看起来蔫蔫的,像霜打了的茄子,没有半点精气神。

“吵吵,你怎么不叫了?”

虽然平时觉得这鹦鹉很吵,可吵习惯了,突然某天安静下来了,让她有些不适应。

吵吵耷拉着脑袋,翅膀都不动了,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悲伤,似乎感觉到了自己要被主人抛弃。

许清凝将吵吵从笼子里拿出来,“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离开吧。”

“可是天底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

白云苍狗,沧海一粟,人都是要散的。

“吵吵,我离开后,会放你得到自由的,你也该随心所欲驰骋在空中,而不是拘束于这后宅小院。”

许清凝看着掌心的鹦鹉,又似在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终究是笑了笑,再没说话了。

……

许竣是在傍晚回来的,他整个人很疲倦,走起路来随时都会摔倒一般,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周梦上前扶住他,“王爷,你是不是病了?妾身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许竣摆摆手,“无碍,不必请大夫了。”

他眼中有千言万语,什么都没说出来。

周梦陪在许竣身边不算久,但也有几分了解,他心里肯定藏着什么事,难道是被皇上训斥了吗?

“王爷,那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嗯。”

许竣走着走着,回头看了看灵堂。

那儿躺着他死去的儿子,还只有一岁啊。

他握着周梦的手,“淇儿的事,这几天辛苦你了。”

周梦柔声道:“妾身不辛苦。”

比起京城里别的权贵,许竣算不上姬妾成群,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个人了。

或许是人到中年,容易回忆往昔。

秦听云早早就撒手人寰了,赵雨燕也疯了,而他的子女呢,许清巍在千里之外的桃县,至今不知道怎么样了,许清凝也和他多有怨怼,许淇还死了。

这个府里竟变得空落落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开始老去,不由叹息道。

“梦儿,幸好还有你陪着本王啊,才不至于让本王觉得孤身一人。”

周梦莞尔笑着,“妾身会永远陪伴在王爷身侧的。”

……

这天半夜,雷声大作,狂风卷地而来,吹折了不少树木。

在某处山脚下,躺着个脏兮兮的男人。

若不是他胸口还有微微起伏,定是会被旁人当成了一具死尸。

此人浑身满是泥泞和血渍,看不见原本面目,唯独一双眼睛凌厉含光,锋利如刀刃。

他张了张唇齿,让雨滴可以落进去。

男人身上散发着腐臭味,偶尔会有飞虫停留在他脸上,大概是把他当成了腐烂的肉。

虫子来了,他不但没避开,眼中反而带有窃喜,像是看见了希望。

只见他张开嘴巴,将虫子吞吃入腹。

求生本能让他极力捕捉任何能活下去的机会。

他站不起来,只有双手还能动弹。

如今躺在这片山脚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能依靠风霜雨露和飞虫过活。

每次闭眼,他都能想起那日,女人于火光中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是笑着的。

一旦想到那个女人的笑容,他心里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身上伤口也跟着撕裂流血,连手指都在颤抖。

他望着头顶被闪电刺破的夜空,压抑已久,终于有了点别的颜色,

在滂沱大雨里,他也笑了起来。

他恨!

恨极了她,也恨极了这个世界!

五岁那年,他从娘亲口中得知,自己曾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因被族人抢夺了家产,只能双双逃离故乡。

他和娘亲住在一个边陲小镇里,娘亲每日靠浣洗衣服来维持生计。

虽然日子过得辛苦,娘亲还是会送他去学堂,她让他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

那时的他们对未来都还有盼头。

直到有一天,教书先生身体不适,提前了半个时辰放学,他背着书包回到家中,自小聪慧的他,见门没有关紧,便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他悄悄推门进去,看到娘亲被按在桌上,她身边站了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他认识那个男人,是村子里卖猪肉的屠夫,嘴角有颗黑色大痣,大家都喊他李麻子。

娘亲的衣服被撕碎扔在地上,李麻子一边捂着她的嘴,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他整个人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让她以最屈辱的方式被他进入占有。

她发不出声音,眼睛里充盈了泪水。

他只有五岁,还没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只当娘亲被人欺负了,便跑去拿了厨房的菜刀,往李麻子身上砍去。

可他毕竟是个小孩,哪里会是屠夫的对手?

李麻子夺走了他的菜刀,用地上那些被撕裂的衣服,绑住了他的双手双脚,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刚才对娘亲做过的事重复做了几遍。

他永远记得,李麻子肚子抖动着的肥肉,还有娘亲无声的眼泪。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从他刚开始发现的屠夫、到后来修鞋的鞋匠、还有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头……

他们从娘亲身上爬起来后,在路过他身边时都会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他记得他们每张脸。

他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可表情却是相同的。

柔弱美丽的娘亲,为了有个安身之所,为了能带着他好好活下去,她对一切都只是忍让着,不曾反抗过,只是会在夜里偷偷流泪,然后对他说。

“琼儿,你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啊。”

她说了无数遍,流了无数滴泪。

他都记得。

十岁那年,他完全继承了娘亲的容貌,小小年纪便生得俊美无双,即便穿着粗麻布衣,也难掩姿色,附近的小姑娘时不时还会给他送糖果,他每次都摇头拒绝了。

中秋佳节夜里,娘亲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了月饼,正要同他分着吃,有个喝醉了酒的老头子闯了进来,是来找他娘亲的,无意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他。

老头子眼露淫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好的东西,满脸坏笑着,将他按在那张桌子上。

月饼被扔到了地面。

老头子的双手钻进他衣服里摸动,接着去脱他的裤子。

他感知到了恐惧,眼眶里蕴了大颗泪珠,却倔强不肯滴落。

就当老头子要脱下去的时候,娘亲赶了过来,她用菜刀砍断了他的头颅。

一颗鲜红的头颅滚落在桌脚,沾满了泥土灰尘,头颅上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月饼也沾满了血,变成红色的了。

娘亲的手都在发抖。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也是最后一次反抗。

懦弱了三十年的娘亲,将他从后门推了出去。

“逃,你快逃!”

他很害怕,可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他不懂,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逃?

后来啊,官差们让他懂了。

他和娘亲都被抓进了监狱。

娘亲顶了杀人的罪名,被判决凌迟处死。

当着镇上所有村民的面,她被扒光了衣服,如集市上待宰的猪狗。

刽子手拿着刀,一刀一刀割开了她的血肉。

割了整整三百六十刀,她才咽气。

可娘亲直到咽气之前,留给他的都是笑容,大概是解脱了。

而他的脸,也被烧红的烙铁烙下了死囚的烙印,可能是年纪还小,县令免除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

烙印落在左眼周围,狰狞可怖。

所有人看见他,都会露出嫌弃的目光,偶尔会有人感到惋惜,可再也没有人说他俊美。

那样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偏偏有了烙印呢?

他不甘心这辈子当个罪犯,娘亲说过,他一定要出人头地的。

流放的那几年里,他被安排去修建楼台,也就是皇帝为郑贵妃所建的明月楼。

白天他去干苦力活,晚上他去看书。

明月楼有很多书籍,但监工不让人碰,说那是给贵妃娘娘的。

可贵妃娘娘是个死人啊!

死人都能享受这一切,他为什么不能呢?

他就趁夜晚无人的时候,偷偷躲进角落旮旯看。

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加之天资聪颖,算是自学成才,也懂得藏拙。

十五岁那年,皇帝大赦天下,赦免了所有罪犯,他也得以摆脱了罪名,成了一个自由人。

此后,他便戴上面具,逢人都是笑脸,谦卑有礼,脾气是极好的。

十七岁那年,他参加科考,一次便金榜题名。

站在金銮殿上时,他的双腿都在发抖,面上却对答如流、从容不迫。

尽管出生卑贱,可他的答卷,实在文才过盛,针砭时弊亦有独特风格,所有考官皆评定为状元,没有异议,就连皇帝也赞不绝口。

他们都说他是东齐不可或缺的人才,绝非池中之物。

当真是风头无两,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知道,第一步成功了。

从这一天起,属于他的绚丽人生正式开始。

昔日忍辱负重的少年,成为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他也就花了十七年。

十七岁啊,多么年轻。

旁人称赞他年少有为,是世间罕见的天才,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十七年来有多难熬,一个普通官职可满足不了他。

他苦心钻营、玩弄权术,在某次宫宴上故意为皇帝挡了刀,此后得了皇帝的信任,一路青云直上,当了权倾朝野的首辅。

拥有权势之后,他没有立刻杀了当年欺辱过自己的人,而是把他们先抓了起来。

他把他们关进地牢里,不让他们死,反而好生养着。

他每天用钝刀子割他们一点肉、剁一截骨头,再把骨肉一起熬成汤。

他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都被喂给了狗吃。

狗要是吃剩下了,他就塞进他们的嘴里,让他们知道自己比狗还不如。

仅仅如此吗?

不,他不满足。

他不满足当这个首辅。

他要当帝王、要当九五之尊的天子!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失败呢?

他明明那么努力啊!

想到这儿,楚琼大笑起来,眼中尽是仇恨与不甘。

他不会就这么输的。

绝对不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厚皮靴子出现在他视线里。

他睁开眼皮,往上也只看见了暗紫色裙摆。

布料上金丝银线交织,甚是华丽,应当不是个普通路人。

他不知道这是谁,却知道这是能救自己的人,便极力伸手抓住她的裙摆,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浑身气血骤然上涌,久未说话的喉腔被骤然撕裂,发出极其难听的嘶哑嗓音,如同陈年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救我……”

……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

许清凝从梦中醒来,她坐起身,还喘了几口气,满脸都是冷汗。

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她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浑身是血,朝她步步走来,手里提着一把刀。

她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戴着面具,金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