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这太学竟是虎狼窝

大汉数百年,自打太学这块金子招牌立起。

这个传说中的太学,在士人心中,在百姓心中,地位就格外的重。

在大儒眼里,读私学那等同于坐在垃圾堆上。

而太学就截然不同,楼台殿宇都是黄金打造的,就连草芥都有三分贵气。

当然,事实上…没有这么夸张。

太学还不至于这么豪。

不过,如今就截然不同了。

以往的太学总长譬如桥玄、蔡邕,他们上奏书向皇帝、向朝廷要钱、要粮、要待遇、要补助、要物质,总是会得罪一大波人。

可…现在要钱的是蔡昭姬,而给钱的是司农府的陆羽。

有这么个掌管大汉财政的弟弟,太学的各项开销自然也就近水楼台先得月。

甚至…

都不用蔡昭姬主动提,司农府内的主簿主动的就把钱、粮食给送来,任太学随意去采买。

如今,祭祀结束。

一干太学生们来到了教室…

每一间教室宽敞、明亮、装修讲究,每个座位上有着一张上等舒适的草席。

席子上放着几案,几案上有支柳条箱。

打开箱子,毛笔、磨块、砚台、印章料、刻刀、竹简片、布手帕、桂花香沫、鸡舌香一应俱全。

这都是大汉国库提供给太学生的,可花费了不少钱和功夫。

太学的第一节课,算是一节大课!

六十名太学生依次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而他们的总长蔡昭姬款款走入。

陆羽与其他一干教员则是坐在最后,这一节课,不单单是蔡昭姬为太学生上的,也是她为每一个教员,甚至是给自己的弟弟陆羽上的。

比起陆羽,无疑…蔡昭姬对太学有更多的责任感。

她继承了父辈对于太学、对于教书育人的独特情怀。

蔡昭姬更是认为…全天下云彩中的雨露和土壤中的养分,都被拿来滋养有幸生长在这里的“草木”。

她作为耕耘的园丁,又怎么能不上心呢。

“第一节课,我不问你们别的,可有一条,你们必须要搞懂,人为何而活着?”

这个问题抛出…

纵是陆羽也是下意识的敲敲脑门,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不过,太学生们的发言倒是颇为踊跃。

人为何而活着?

曹昂、黄叙讲,要孝敬父母;

夏侯衡、夏侯霸讲,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司马懿回答当官为民;

杨修想回答在家族中证明自己,证明配得上杨家盖世奇才的称号,终究是因为方才在祭祀时自己的失礼,没好意思开口。

而陆羽心头似乎也有答案…

昭姬姐这个问题问的好啊。

他跟这群太学生不一样。

如果说…此前,乱世中…他尚处于朝不保夕,自身难保!

所作所为,均是为了在这乱世中活下来,然后…活的更好一点。

那么。

现在,当真已经有更好的生活就摆在自己的面前。

陆羽又怎么能继续躺平呢。

他现在有一些超然的想法,他要做的是改变这个帝国,从根本、从症结、从本质上改变这个帝国。

大汉霍乱的根源在于门阀、外戚、宦官当道,底层治理彻底的失序、失范、失调。

而三国之所以归晋,本质上是门阀士士族当道。

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从曹丕、曹睿开始,曹操一直坚守与奉行的“法家寒门路线”,已经完全被抛弃。

九品中正制的施行,更是让士族权利进一步的做大…

改变这个世界,陆羽要做的就是这两条。

一则在于底层治理的规范,二则在于限制门阀士族,启用寒门子弟。

当然,现在说这些还太遥远,毕竟天下尚未稳固,如今…老曹还离不开士族的帮助,陆羽能做的也仅仅是观时代变。

改变这个时代,说来容易…仔细想想,何其困难?

因为昭姬姐的一个提问,陆羽整个人变得感慨了起来。

就在这时。

“这就是你们的回答嘛?”

蔡昭姬的话再度传出。“人生其实就是一场偶然,我们总想成为父母期盼、家族荣耀、朝廷未来,但,那个最容易被忽略的人,却是自己。”

霍…

此言一出,陆羽眼眸猛的凝起。

乖乖的,昭姬姐不愧是昭姬姐呀,她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唤醒学子们的自我意识呀!

诚然,自我意识的觉醒,在后世不算什么,可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大汉。

所有人一生下头上就顶着天地、神灵、君、亲、师这五座大山,学子们往往想要变成别人需要的模样。

恰恰…“自我”意思一直被忽略,被淡化。

蔡昭姬的说法算是极其超前,又是闻所未闻…

而能说出这些,与她这些年与羽弟一道攀谈、交流,不无关系。

甚至,羽弟的崛起,羽弟的成才…蔡昭姬也思索过许多种原因。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自我…羽弟是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人,他会为自己而活。

正因为如此…

他有时会豁达、有时会荒唐,有时会大度,也有时会玩世不恭…

似乎,与这个时代被“束缚”住天性的公子们完全相反的形容词,都能用在他的身上。

他也从没有因为“天地”、“神灵”、“君”、“亲”、“父”的缘故,就去刻意的讨好谁,他所学、所思、所想都是为了“自我”的实现…

更或者说,就连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是羽弟“自我”中的一部分。

想到这儿,蔡昭姬向这些学子们侃侃而谈。

“生命首先是我们自己的,然后才是各种不同的角色,来到人世间不光要承担义务、付出责任,更要懂得它的价值。”

“子曰‘三十而立’,人生的前三十年要广泛体验各种滋味,不要害怕失败,因为有意义的人生从来都是充满考验的,碧如,你们的陆总长,这些年来,乱世可没少考验他呢!而越考验,让他变得越是出色,越是卓绝。”

这话脱口…

所有太学生的目光均望向了后排的陆羽。

呃…

陆羽琢磨着,姐姐对他是真的好,处处都在刷他的存在感。

一双双目光射来,登时…整的陆羽有点不好意思了。

诶呀,还是脸皮不够厚啊!

当然了,对于太学生而言。

自我,价值,陆总长。

这三个词经蔡昭姬口中讲出,一干太学生的心情,就像是心头那日积月累的灰尘被抹去,一下子看清楚了外面的世界。

自我意识…陆总长的出色是因为自我意识么?

一时间,所有的太学生心头生起无限的好奇。

“陆总长,这第一节课?你不说两句么?”

果然…

蔡昭姬笑吟吟的请陆羽讲上那么两句。

呃…

陆羽无奈的笑笑,这就是“亲”姐姐呀,有啥事儿…总能牵扯到他这边。

陆羽站起身来,索性放飞自我了。

“本总长,你们多半都听说过吧?我从小生活在蔡府,而从小教授我学识的便是你们眼前的蔡总长。”

“我陆羽无父无母,没有能倚靠的家门,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助力…我自诩为你们蔡总长教出的弟子中,颇为愚钝的!”

“可…我从军营里一名无人问津的后勤小卒,变成今日大汉的大司农、龙骁营的统领、太学的总长,仅仅用了三年!”

讲到这儿,一些反应快的太学生连连点头佩服不已。

而一些后知后觉的太学生,恍然大悟…

登时间觉得他们的这位总长真的牛逼。

而陆羽顿了一下,继续道:“其实,我对你们的要求没那么高,你们能在这里,比我小时候可幸运多了,你们站在学界之巅,占据更多的资源,就应该为更多人谋求福址,若然连我都超不过,那你们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都是托关系、走后门进来太学的,可你们要记住,太学每年的名额就是这么多,因为你们抢走了一个名额,就会有一个学子失去了进太学读书、深造的机会,你们若然学不出个成绩来,那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那些个被你们挤掉的学生!”

“现在你们都捂着自己的良心,摸摸看,会不会痛?如果会痛,证明你们还有良心,就好好的在太学中学习,对得起你们父辈托关系走后门求来的这名额!好了…就说这么多吧,本总长先走了。”

讲到这儿,陆羽一甩手,颇为严肃的提起袍子远去了。

别看他整个人格外严肃,可陆羽心里悸动不已。

好爽啊…

当校长的感觉是真的爽,训学生就跟训孙子一样,而且…这些学生大多数都是走后门、掏高价进来的学会说呢过。

偏偏大字还不敢说一个!

遥想前世的十几年间被“九年义务教育”、“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支配的日子,今儿个…陆羽感觉,他扬眉吐气了。

“踏踏…”

临走出教室大门时,陆羽脚步一顿,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杨德祖同学,下课后来找本总长一趟!”

啊…啊…

此言一出…

原本还因为父亲杨彪是走后门,才让他进入太学而羞愧不已的杨修,一下子懵了。

这…这是要秋后算账么?

不光杨修懵了,陆羽这临出门的一句,所有的太学生,就连蔡昭姬都懵了…

羽弟特地喊杨修?这是为了训诫么?

当然了…

羽弟是太学的行政总长,杨修方才在祭坛的行为,训诫两句倒也没什么,蔡昭姬自然也不会特地去过问。

可…羽弟方才的话好直接呀,这是一点儿没给这些“走后门”的太学生面子呢!

蔡昭姬扫过眼前的学生,似乎…真正没走后门的倒是没几个吧?

待得陆羽走出教室…

蔡昭姬的这节课还在继续。

“还没向你们介绍完陆总长呢,你们中大多数应该有所耳闻,他不仅智谋过人,曾是曹司空的幕府功曹,极擅出谋划策,而且精通于百工,他绘制的图谱,锻造出的兵刃销铁如泥,斩石断金!”

“他还是医署中当世医圣张仲景的师兄,医术过人,除此之外,因为好黄老之术,阴阳家学派的知识他也十分通晓,能算卦、会算命、《周易》批卦的本领更是举世无双。”

“百工中许多学科均是你们陆总长亲自教授,到时候,你们可以留心去选择修习。”

讲到这儿,蔡昭姬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许多。

“我之所以向你们讲述这么多有关陆总长的事儿,诚如他所言,他不是豪门子弟,也没有血缘的助力,可他却能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们的家世均远胜于他?未来,也要争取比他更出色才对。”

“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将大好的时光用来无谓的玩乐,年老时追悔莫及!多学习点知识,少用宝贵的生命去寻欢作乐才是正道。若然,你们依旧无知、犯错、违背道德,那咱们太学就白白的为你们当了一块垫脚石,太学的教诲便没有真正的意义!”

“你们都记住了么?”

此言一出…众太学子沉默。

过去,从来没有人这么直观的给他们上课,蔡昭姬的话,像是卸下了枷锁,以陆总长为例子,将他们成功一缕一缕的展露在每个人的面前,更是将每一个太学生过往的“失败”如伤疤一般的展露。

终于,司马懿带头拍了第一下手,所有的太学生汇报给蔡昭姬,汇报给陆羽的是持久而热泪的掌声。

似乎…这一刻,他们的心完全收回来了,完全的安放在太学这边。

许都城郊,颍河之畔,太学凌烟阁内。

这是陆羽特地为自己办公的阁宇取得名字,这“凌烟阁”的牌匾还是老曹亲笔提上去的。

此刻的他打了个哈欠…

从教室那边走来,他的心情也久久的不能平静。

身处太学,看到太学生…

陆羽一下子遐想连篇,所谓…教育强国呀。

设想一下,若东汉帝国的教育水平够高,百年来培养出的学子中,能有人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章约束太监!

士大夫能够从容执政,皇帝能够加强皇权号令天下。

有荀彧这样的忠烈之臣掌管内廷事务,有曹操这样的将军镇守边关,那…大汉一定不会沦为今天这副模样。

可惜…太学教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一个无视皇帝的袁绍,一个妄自称帝的袁术…不得不说,这是太学教育的失败。

想到这儿,陆羽眼珠子连连转动。

大汉终究是要走向末路的,只不过…未来纵是大魏,又要如何治国?如何培养人才?如何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呢?

这都是值得深思的疑问。

摇摇头…

陆羽收敛回心神,身处这四面环水、与世隔绝的太学,竟都有点儿超脱了。

当务之急…

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先要定了豫州,平了那伪帝袁术。

不过…

陆羽眉头微簇,其实…刚刚他出教室时就想到了一件事儿,一件极为关键的事儿,故而他才特地喊杨修下课后来凌烟阁。

现如今的形势,朝廷中拥有最大权利的无疑是三公之一的曹司空一人。

可如今,在他身份之上的,除了天子外,还有一人——太尉杨彪!

老曹一早就有了动杨彪的心思,毕竟朝堂上理应只有一个声音。

倘若三公只剩下一人,那整个朝廷的权利不就都集中在老曹的手上了么?

只是…

太尉杨彪这个人为人谨慎,人缘也不错,想抓住他的把柄太难了。

恰恰…袁术的称帝就给了老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这就与杨修有关了。

杨修这个家伙,为啥恃才傲物?他是有底气的…他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两大士家门阀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联姻后的产物。

杨修他爹是弘农杨氏的族长杨彪,而杨修他娘,陆羽记得很清楚是袁术的亲妹子,汝南袁氏的嫡长女。

这么一层关系摆在这儿,老曹怎么可能不对弘农杨氏动手呢!

当然…老曹的本意可能就是为了去除这太尉的官衔,让朝堂上只剩下一个声音。

但事实上,凭着老曹那狠辣的手段,保不齐…要杀不少弘农杨氏的族人,而这…相当于他直接放弃了弘农杨氏的支持。

要知道,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号称这个时代最牛逼的世家门阀,可不是空穴来风。

他们在大汉深耕数代,有着强大的情报与关系网络。

门生故吏更是遍布天下…

这个关系网络…现在看起来还没什么,可若然能处理好…那对未来曹操与袁绍的决战至关重要。

三国的纷争,说到底是人才的纷争,因为一个弘农杨氏得罪一票人,不值得呀!

看来,弘农杨氏…陆羽得拉它一把了。

当然,拉弘农杨氏最好的方法,就是想办法劝杨彪主动放弃太尉官衔,这样皆大欢喜…可…具体要怎么做呢?

陆羽不由得敲敲脑门…

刚刚想到这儿,陆羽的耳边传来一段琴曲。

是昭姬姐焦尾琴弹奏出的琴曲《游春》…

在陆羽记忆中,曾经…蔡邕上课的开始与结束时,也总喜欢奏上一段,看来…蔡邕的这个习惯,昭姬姐也是完美继承了。

这算是下课铃吧?

琴声缭绕…就在陆羽聆听之际。

“学生杨修拜见陆总长…”门外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是杨修?

陆羽回头,朝杨修摆摆手。“德祖啊,快进来,不用拘束。”

杨修低着头,快步走入,十分恭敬。

似乎,还在为之前祭祀时,自己那失礼的举动内疚不止。

“坐…”陆羽伸手示意…

“学生不敢。”杨修站的笔直。

索性陆羽也不藏着掖着…

他缓缓起身,笑吟吟的询问杨修。“德祖啊,你说…若然我把你给绑起来,然后用鞭子抽,用军棍打,最后再关入水牢,以此威胁…”

“你爹会不会辞去太尉之衔呢?”

啊…

这…

杨修的眼眸徒然瞪大,看着陆羽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登时心头产生了一个错觉。

不…不是错觉,而是感觉…

真真切切的感觉。

——“糟了,这太学竟是虎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