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弥漫,魔气纵横。
筅北被拎在独苏手中,半死不活,随风飘摇如同断线的风筝。
就在刚才,他被追随半生的独苏一剑穿心,重伤神魂。
仅仅只是因为,独苏想要逼迫月笼纱刺死情敌灵泽。
这一生,真是说不出的失败……不顾一切追随的独苏,是个毫无底线、不顾他死活的疯子;不顾一切爱恋的月笼纱,永远以朋友为先,以他为后。
筅北心灰意冷,任由神魂消散,毕竟一个可有可无的卑微者,活着并没有任何意义。
一颗神丹被强行塞入口中,磅礴的灵力迅速补充丹田,独苏的脸狰狞而扭曲:“想死?我允许你死了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
筅北无奈叹气:“殿下何必强人所难?月笼纱宁愿自尽也不会去做这种事。”
“那可不一定呢!”独苏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太小看自己了,筅北,等着瞧吧。”
筅北不置可否,不是他小看自己,而是事实如此。
独苏喃喃地道:“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月笼纱那么好,她不可能弃你于不顾。就像我对小殊那么好,总有一天,她会被我打动……”
筅北一心求死,冷酷地打破他的幻想:“殿下大概是忘了,殊华并没有心。”
“看啊!月笼纱果真对灵泽动手了!”独苏并未被他激怒,反而激动地喊起来:“你看!筅北!你的孔雀妖果然为你刺杀灵泽啦!你高不高兴?欢不欢喜?”
筅北目光发直,心潮澎湃,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但月笼纱惊慌失措地丢开短刃,又仓惶而逃的身影是那么的真切。
巨大魔物的吼叫声震耳欲聋,断裂的春泽琴发出的最后悲鸣震得他心神荡漾。
“多好啊!在她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你欢不欢喜?”
独苏激动到癫狂,双目赤红同入魔,他抓着筅北的肩使劲摇晃,语无伦次。
“灵泽死了!终于死了!筅北,你我二人今日双赢!你该感谢我!是我帮你证明了月笼纱的心意!是我断了月笼纱的后路!从此后,她只属于你一个啦!哈哈哈哈!快感谢我!”
筅北无力地看着独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笑,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一直嫉妒着殊华,怨怪月笼纱没把他放在首位,做梦也想着要争得这份偏爱。
然而,月笼纱真的为他做了这件事,他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月笼纱此生都不会再快乐。
这是他要的吗?
他很确定,这不是他要的。
他想要的是月笼纱过得愉悦幸福,而不是一生负罪、颠沛流离、见不得人。
他想要她能振翅高飞,光鲜亮丽,与苦难永久隔绝。
可是自此刻起,他想给月笼纱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她这一生,因为他的缘故,永久地被毁了!
筅北悲愤而绝望,竭尽残存的力量,一掌轰向独苏。
这大概是他能为月笼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算不能伤到独苏,也能激怒独苏弄死自己,便可以不再拖累她。
“你竟然对我动手?”
独苏果然怒不可遏,却又很快冷静下来,嗤笑出声。
“看来咱们想法不一样呢。没关系,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对的。你瞧,孔雀妖刚摆脱追兵,就急不可耐地追来这里想要赎回你,让我们猜猜看,她会为你做到哪个地步?”
独苏示意手下布阵,准备一举擒住月笼纱。
“求您放过她吧,殿下!”筅北一掌落空,无力再战,只能卑微地抱住独苏的脚,苦苦哀求:“我愿为您奉献所有,只求您放过她!”
“我现在就是让你为我奉献所有啊!”独苏大笑出声,手臂骤然伸长,将被团团围住的月笼纱擒至眼前。
筅北悲鸣一声,羞耻地将手捂住脸,无颜面对月笼纱。
是他无能,甚至无力求死,拖累她至此。
月笼纱伤痕累累,艳丽的裙摆早被刀剑绞成碎条,但她并不在乎,她看着他微笑:“筅北,你还活着,太好了!”
筅北诧异地透过指缝偷看她,他没从她脸上看到任何嫌弃后悔,有的只是担忧和心疼。
他突然有了再次拼搏的勇气。
他径直扑向独苏,准备自爆。
他成功地抱住了独苏,却没能自爆,因为在最后关头,他丹田空空,失去了所有灵力。
是独苏之前塞给他的那颗神丹有问题。
“哈哈哈……真好玩!”独苏笑得直跺脚,“一对为了彼此愿意献出所有的苦命鸳鸯,我被感动惨了!这样,我再给你们一次活命的机会。”
“阿纱,不要答应他。”筅北勉力支撑着坐起,想以一个有尊严的姿势死去。
“你做得已经足够,我死而无憾。”他发自肺腑,看着月笼纱甜蜜微笑。
他还记得,当初独苏抓住月笼纱,将她变成灰兔子并以此要挟殊华,她宁愿自爆也不愿伤害殊华。
如今,她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
他只后悔,没有好好珍惜那些美好的时光,让它们浪费在猜疑和嫉妒之中。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我想要你活着。”月笼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独苏,意态坚定,“说吧,你还想怎么样?”
独苏满意地叹息:“爱到深处无怨尤……终有一天,我也能感动小殊。月笼纱!我需要你指证仙帝藏庸!这不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小殊。”
“我答应!”月笼纱挣开钳制,傲然挺立,“但你必须以神魂发誓,若你食言,不得好死!”
独苏严肃地发了誓,命人将月笼纱关入铁笼,微笑着道:“我要去安慰小殊了,且许你二人短暂相处,还可仔细商量,故事该怎么讲才能真实服众。”
独苏带着手下呼啸而去,筅北挣扎着扑到铁笼边,与月笼纱手握手。
他想说的话很多,临了却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于是,他只道:“阿纱,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你的不离不弃,对不起,是我不够强大,拖累了你。
月笼纱摇头:“筅北,无需言谢,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也不必觉得抱歉,没规定男人必须比女人更强大,尽力就足够。你选了我,我选了你,就这么简单。”
她不想弃筅北于不顾,也不想背叛殊华。
所幸,她成功了!在未来的时刻,她还将发挥更大的作用,力证藏庸之恶,除魔卫道。
“知道了。”筅北扶着铁笼站起,和看守他们的修士交谈,力图让对方知道,独苏并非真心想要他死,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总不能就这么低头认命,悄无声息地窝囊死去。
纵然没规定男人必须比女人更强大,但也该更加尽力才是,阿纱尚未认输,他怎能认输?
一直以来,他都在独苏身边打理所有庶务,独苏性情古怪暴虐,与部下的关系其实并不和谐,全靠威逼恐吓,以及由他维系。
忠心如他,尚且落到这个地步,其余修士皆都心有戚戚。
两下里一交流,气氛愉快,修士们只有一个要求:“统领好好活着,月道君好生在笼子里待着,别给大家添麻烦就行。”
毕竟谁都不想被独苏凌虐弄死。
筅北开始打坐疗伤,他没有试图放走月笼纱,只与她隔笼相望,偶尔手牵手,头碰头。
独苏浸染一身血红而归,看到这幅场景,奇怪不已:“咦!让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竟然没有生离死别,泪眼滂沱?”
月笼纱淡淡地道:“你答应过,只要我好好办事就会放过他。既然如此,有什么好伤心的?”
筅北垂着眼低声道:“阿纱为我做到这一步,我总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她。请殿下许我将功折罪,我想通了。”
事已至此,先协助独苏弄死藏庸才是最重要的。
“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我要带月笼纱去办大事,你且稳住后方,待我成功,少不了你的好处!”
独苏倒也不怕筅北捣鬼,只要握住月笼纱,那就等于握住了他的命脉。
筅北依依不舍,忍耐地待在原地,尽量避免激怒独苏。
他等啊等,等到风云变色,血染仙庭,天地震颤。
他担忧月笼纱,想要赶去前方帮忙,却被别的修士拦住:“别让弟兄们难做。何况,您现在的情况,去了也是添乱。”
筅北看看自己虚弱的身体,苦笑一回,默默坐下疗伤等待。
不知多久过去,有负责打探消息的修士狂奔而来:“藏庸死了!藏庸死了!”
藏庸死了,便意味着独苏赢了。
众修士尚未来得及高兴,又听那修士惴惴地道:“太子被成奇暗算,爆体而亡。”
众修士惊骇莫名,对视一回,纷纷询问筅北:“我们该怎么办?”
筅北心乱如麻,只恨不能赶赴现场:“目前占着上风的是谁?月笼纱怎么样了?”
传递消息的修士有些惴惴:“月道君生龙活虎,奋勇杀敌……那什么,不知为何,灵泽神君并未死去,正与殊华一同对付成奇,看起来双方不相上下的样子。”
灵泽没死?
筅北怔住,随即释然而笑。
很显然,月笼纱远比他以为的更智慧强大,她确实是做了“该做”的事。
她从始至终也没有背叛友情,而是选择和殊华联手做了一个局。
众修士同情地看向筅北,原以为是不顾一切、倾尽所有的爱情,谁知却是一场谋算。
这种情况,任是谁,也会有所不甘吧?
“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筅北平静地道:“独苏已死,余下双方无论是谁胜出,都不会允许灭天阁继续存在,你们逃命去吧。”
“那你怎么办?”众修士不免为他担忧,一身重伤,又失去爱人的支持,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顺其自然。”筅北轰赶他们,“月笼纱重情重义,不会不管我,都走吧,走吧。”
“保重!”众修士四散而去,纷纷逃命,筅北拾掇拾掇,朝着战场走去。
即便会被发现,会丢掉性命,也没关系,他只是想要距离月笼纱更近一些。
他没能赶到战场,便已看到劫雷翻滚而至,天地动怒。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殊华历劫时的古怪气息。
他看到殊华浮在半空,根须遮天蔽日,强大如斯。
他听见殊华得意嚣张的笑声、成奇绝望的惨叫,还听见胜利了的修士们欢声雷动。
他微笑停步,静立片刻,转身朝着远处走去。
挺好,殊华和灵泽赢了。
那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月笼纱都会得到最好的照护。
他的出现,只会给她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别了,阿纱!愿你时时都有精彩的话本可以看,时时都有美男可以伴。”
他步伐坚定,不再嫉妒,不再遗憾。
独苏是错的,最好的爱是托举,而非同陷泥淖。
筅北飘泊于三界之间,亲眼看到怨浊之气渐渐散去,三界渐次复苏。
他也曾在人群中远远看到过月笼纱,她一如既往地美艳夺目,爱说爱笑。
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年轻貌美的男修,他们把所能找到的珍奇心甘情愿送到她面前,只为博取美人注目。
她修为大涨,活得风光肆意。
他也曾听说她在寻找他,但他并不想被她找到。
他努力地修炼,让自己变得更强。
有从前灭天阁的修士找到他求庇护,他便带着他们消除怨浊之气,维护天地平和。
大家惴惴不安,只怕被官方抓住清算旧账,但很奇怪,官方从未发过清剿命令。
渐渐地,大家放松下来,认为只要继续做好事就能平安无事。
筅北也再未听到过月笼纱要找他的消息,他放松之余却又失望不已,然后安慰自己,求仁得仁,挺好的。
可是每一次,当他看到艳丽的衣裙和里胡哨的摆设物件、经过话本铺子,就会忍不住想起月笼纱,然后再疯狂地打探她的消息,千里奔波,只为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她一眼。
转眼二十年过去。
元宵佳节,为庆祝界内怨浊之地得以彻底清除,幽冥界在琴虫道举行了极为盛大的灯会。
筅北混在妖修群中,看到月笼纱作为如意殿特使风光出席,受尽爱戴,颇为心满意足。
他微笑着转身离开,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来看她,该放手了。
月亮西坠,他斜倚在山溪旁的杏树下喝得半醉,摔碎酒壶,与过去告别。
有人从山石后走出,慵懒地打着呵欠,娇俏抱怨:“什么不懂事的人,好生生摔什么酒壶,扰人清梦。”
他连忙低头赔礼:“是在下的错,请道友见谅。”
艳丽的石榴红披帛被夜风卷起,缠绵地绕住他的胳膊,又遮住他的眼睛。
“口惠而实不至,我没看到你的诚意。”温软如玉的手捏住他的下颌,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筅北,二十年过去,你的气可消了?”
筅北如遭雷击。
他不敢睁眼,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我从未生过你的气,我只是惭愧自己不配。”
“是么?我不信,证明给我看。”月笼纱轻扯披帛,将他紧紧缠住。
她呵气如兰,低声道:“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当年与你分开之后,我生了一只蛋。”
“什么!”筅北大为震惊,失态地抓住她的胳膊,“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等她回答,他又火速收手,满脸愧色:“是我对不起你,你受苦了。”
月笼纱叹道:“说了又有什么用,强扭的瓜不甜。”
筅北连忙辩解:“没有强扭,我只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月笼纱也不想让他解释,她微笑着道:“骗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一次你来看我,我都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也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你。”
他和她,隔着人群,默默地看了彼此二十年。
只是这个春夜,月色如此朦胧,杏开得这样的好,她突然之间就不想再忍了。
她想得到他,不想辜负岁月和彼此。
筅北别扭着,期期艾艾:“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顺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去做就好。”月笼纱张开双臂,“如果你不拒绝,我就把你抢回去了啊!”
筅北沉默。
有热情爽朗的笑声由远而近,一名风流倜傥的男修踏剑而来:“阿纱,抢我啊!我等你抢我很多年了!”
那男修气质高雅,身姿挺拔,正是月笼纱喜欢的款型。
月笼纱斜睨了筅北一眼,没表态,却把什么话都说尽了。
筅北突然明白过来,他今晚喝酒摔壶,是想与过去作最后的道别。那么,她出现在这里,又何尝不是想与过去作最后的道别呢?
错过这一次,大概便是永生。
普通生灵的一生只有几十年,修士的一生却是漫长到残忍。
他很确定自己熬不过去。
于是,他用力将月笼纱搂入怀中,低声道:“阿纱,我每一次见到你,都想抢走你。”
“可是你没有。”
“我怕自己不配,怕给你增加麻烦。”
“是还在嫉妒我把殊华放在首位,置你于不顾吗?”
“并不是,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一直都很庆幸,你没有为我刺杀灵泽。”
“我知道,我相信。”月笼纱在他身后,对着那踏剑而来的俊俏男修比了个成功的手势。
“重色轻友!”那男修不屑地撇撇嘴,头顶却欢快地冒出两只毛茸茸的粉色狐狸耳朵,耳朵尖上的一簇白毛随风飘啊飘。
他笑着对月笼纱挥手道别,经过杏树时,故意摇落一树繁,再顺手布个多情幻阵,为这二人添一分情趣。
“奇怪,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水蜜桃般的狐狸味。”筅北警惕地想要回头查看,却被月笼纱凶猛地摁住:“所以呢?你想怎样?”
筅北沉默片刻,决定顺其自然:“很好。”
铺天盖地的碧桃自地底生起,温柔地将二人缠绵的身影遮挡其中。
岁月久长,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一个大肥章!代表我对你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