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听到了求饶声,伸手扶起一个清兵的俘虏。
“你会说汉话,叫什么名字?”
“那那丹珠。”这清兵嚅嚅着应道,他的衣甲武器都被解了,只穿着单衣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狗。
“那丹珠,是七十的意思?”王笑问道。
“是,小小的出生那年,祖母正好七十岁”
王笑道:“你家在哪?”
“小的是乌拉部人,家在乌拉城。”
“松花江?”
“是。”那丹珠听到家乡的河,语气了些变化。
王笑问道:“你知道你们的摄政王现在如何了吗?”
“多多尔衮一定是授首伏诛了”
王笑道:“那你们还有谁来和我打仗?”
那丹珠愣了愣,偷偷抬眼瞥了王笑一眼,见其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敌意。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背上一阵凉意,身子一颤。
“没,没有了。”
“被打趴了、打服了?”王笑又问道。
这个问题他似乎很关心,因为这是他必须要亲手击败多尔衮的理由之一。
他不需要由布木布泰动手,下毒、或在多尔衮围的时候放冷箭、或策反其亲卫在北后捅上一刀,都不需要。
只有这样杀败其麾下雄兵,才是王笑要的。
他要把大清朝的这个摄政王打败,像是打断一个人的脊梁骨,让他们再也掀不起一点胆敢反抗的意志。
正面对决,成王败寇
渭河之畔。
追随多尔衮逃到这里的亲卫们感受到了愤怒摄政王愿意给那南蛮一个单打独斗的机会,那些懦夫却要围杀摄政王。
于是他们冲上前去,试图护卫多尔衮。
残骑裂甲之兵在绝境中的反抗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们只能是在表达满腔的忠诚之后倒在血泊之中。
渭河边的唐伯望想到唐中元的死,也想要冲杀上去,但转过头看到渭河北岸耿当的人马依然一动不动地守着河岸,唐伯望忽然明白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这是军令,守卫渭河,绝不让多尔衮逃脱,只要这人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不会离开防线
战场上,只有多尔衮还在全力拼杀,支撑着身体让自己不倒下,如负伤的猛兽般厮杀着。
而围着他的人已是在一刀一刀地泄愤。
每有一刀劈在他身上,都有人大喊着他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多尔衮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本王!没!有!错!”他大吼了一声,眼睛里血丝密布
他知道,世道就是这样的,这天下就如同一片荒原,荒原上有豺狼虎豹,也有鸡兔猪羊。
虎豹叼食,天经地义!岂须愧疚?
他祖辈从白山黑水之间走出来,经历磨难,他多尔衮,天生就该是这荒野里的虎豹,掳夺那样弱小的物。
这是天地的规矩,何错之有?!
多尔衮手中的长刀挥下,已经砍不到任何人,而敌人却是一刀一刀砍在他身上。
但他心里的傲气却分毫不减。
“你们这一群猪羊猪羊!不知天地间的真理”
“小的趴!小的趴!”
那丹珠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王笑没有拦他,却是问道:“你杀过多少人?抢过多少奴才?掳过多少财物?”
那丹珠闻言,骇得魂飞魄散,整个身子都在抖,越抖越厉害。
不仅是他,周围的俘虏们也都是如此。
这几个问题,那丹珠真的不敢回答。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王笑叹息了一声,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知道吗?我们是一个大民族,可以明地、融洽地生活,这也是我的愿望。但,你看,你们习惯了抢,习惯了把我们当作奴才作威作福,习惯了当主子往后要自己劳作,要身体力行地创造美好新生活的日子,你们这批人怕是过不来”
“小的过得来!”那丹珠吓得大哭不已,“小的过得来啊,什么样的苦日子都过得来求靖安王饶过小的”
他的哭声感染着周围的俘虏,给他们带去极大的恐慌。
王笑任由他们恐慌,开口道:“我不信。由俭入奢易,由奢入易难。你们需要一次审判、赎罪之后必然有人心有不甘,需要一场大清洗,剩下来的人,我们才可以成为一家人。到时候,我希望你还在其中,是吧?七十。”
“小的那那丹珠小的就叫七十,愿意在那什么中”
“不要说,做给我看”
王笑不再与这个俘虏多说什么,转身走开。
如他说言,这些俘虏如何筛查、惩治、派去作劳役也都是很麻烦的事,这些人习惯了抢掠,必然会生出不安定全坑杀了是最方便的。
但,人就是人,不是荒野上的动物,数千年以降,能从刀耕火种传承至今,创造出这样的明,不是像豺狼虎豹那样只靠牙齿。
人有教化、有法度、有明,王笑愿为此多做一点麻烦事
与此同时,天下各地都还不知道关中之战已落下了帷幕。
在京城,苏茉儿正向布木布泰汇报道:“太后娘娘,最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些?冷僧机、刚林、冯伯衡等多尔衮的心腹都在暗中查小阿哥的身世”
“让他们去探,就让多尔衮知道了又有何妨?我只怕他在关中撑不住。”布木布泰冷笑道:“他若真能大胜凯旋,准备回来置我们母子于死地,那才叫好事。”
“这”
“我只担心他败得太快,我没有筹码与王笑谈。”
“是。济南那边的消息回来了,王笑很可能不在济南。”苏茉儿道:“汇总各方面的情报,他极可能是去了关中”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指甲套在轻轻划着她的手背。
“王笑若在济南,那多尔衮在关中该能胜,一切就好谈了。但若他去了关中尽快安排下去!”
“是。”
“让济南那边马上动作,告诉周眉,王笑已落在多尔衮手上,本宫的人正在全力营救,让她答应本宫的条件。”
“她能相信吗?”
“重要的不是她相不相信,而是要让她认输。”
布木布泰又显出一切尽在掌控的自若表情来,站起身,双手摊开,任由心腹侍婢给自己整理了一下袖子,这才走到榻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玉佩,见了一会,递在苏茉儿手里。
“这是王笑随身的东西,派人送去给周眉,她会明白的。”
苏茉儿接过玉佩,从侧面看了看,只见里面的纹路仿佛是良缘二字。
她知道这是当年王笑在雍和院时,布木布泰从他身上拿走的。
“娘娘,王笑这玉佩丢了这么久了,现在再拿出来有用吗?”
“王笑能和她说这种细节吗?你别忘了,她正在临盆待产”
几天后,济南。
何良远与左经纶坐在一块聊天。
“今年是大丰收啊。”
“是啊,若不是鲁南、鲁西境内有些战乱,这年景还能更好些。”
左经纶抚着长须,表情有些欣慰。
他早年就想要分田改革,却一直没能施,没想到却是如今到了山东之后一展抱负
两人说了一会话之后,何良远试探地提出想要把左明静接回何家。
左经纶脸上的笑意微凝,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嫁出去的孙女泼出去的水,夫家的家长既然提出了这个意思,他也不能说什么,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也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何良远起身告辞。
他走到公房外,转头又看了左经纶一眼,眼神中透出打量之意。
老家伙绝口不提陛下被掳之事啊,像完全不知情一样,呵
左经纶资历更老、地位更重、也更得王笑信任,有资格不去争不去抢,只要坐在这里,这朝堂任何一桩事都有其功劳。
但他何良远不同,他比左经纶年轻十二岁,还有抱负未能施展,这辈子并不能就此停步
这次姚华的主张,何良远是有心试一试的。成了,何家便可成跻身新朝最大的功臣行列。
但当年在京城受过的挫折也给他带来了许多教训,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愿轻易冒险。
今日之所以来提出要接回左明静,何良远另有一层意思。
左明静作为何家的孙媳妇,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她若不愿回来,与世俗礼教不合。
但她定然不愿回来,齐氏是怎样一个恶婆婆何良远心知肚明,何家是怎样一个让人压抑难熬的气氛他也心知肚明。
只要左明静提出来,他也可以答应她,他要的是她欠何家一份人情。
他知道,这个孙媳妇与左家、秦家,甚至公主殿下都处得极好,甚至与王笑之间也有一些耐人琢磨的东西
如此一来,万一事败,只要她肯求情,至少能保全何家
这只是一个小退路,何良远依然感到不安心,于是决定再去试探钱承运的口风。
论明哲保身,这朝堂里他唯一佩服的也就只有钱承运了。
“何大人出使朝鲜立下大功,我出使了瑞朝一趟,却未能与唐中元缔结盟约,是我无能啊。”
两人稍做寒暄之后,钱承运这般叹喟了一句。
但他神色之间毫无懊恼之态,反而显得十分从容。
何良远谦逊了几句,问道:“听说钱大人最近在想办法把令郎从福建接回来?”
“是啊,年纪大了,就盼着这儿孙绕堂。”
何良远要能信这话才叫怪了,心说无非是这老狐狸看明白了往后天下格局。把押在两头的赌注都移到一头不要脸。
“多亏有靖安王擎天挽柱,保住了江山社稷。”何良远应道:“往后天下太平,儿孙绕堂享清福的日子不远喽。”
本以为钱承运会应一句“百废待兴,还须何大人费心,享清福怕是难”之类的话,便可把话题一点一点引到想谈的问题上。
钱承运却不搭他这一茬,绕来绕去谈了许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何良远就明白钱承运是故意的。
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对了,我与南朝的福建左布政使交情匪浅,泉州同知亦是我门生,或可去几封书信,请他们在令郎回归之事上出一份力?”何良远道。
钱承运眼睛一抬,脸上露出些笑意来。
“那就有劳何大人了。”他推了推案前的笔墨。
何良远也笑了笑,当场就写下书信,盖上私章。
钱承运招了心腹下属,把信递了,让屏退左右,让人守好门窗,嘱咐勿要让人进来。
何良远知道,这是承了自己的情,愿意交几句真心话了。
他捻着胡须,缓缓说道:“钱大人的儿子流落南方,父子分离,让人感慨啊,好在很快就能团圆了”
钱承运心说我儿子是去福建当官的,有什么好感慨。
他笑了笑,挑明了问道:“何大人是想说靖安王的公子流落北方之事?”
何良远眼皮一跳,心中惊疑不定。
老狐狸果然什么都知道!
两人对视了一会。
“此事钱大人怎么看?”
“那我就多嘴说一句,只敢说一句啊。”
何良远心里暗骂了一声,苦笑道:“好。”
“前次我出使西安与瑞朝议盟,没能做成。”钱承运面露遗憾,道:“但往后,我亦愿出使建虏,使其归顺”
这天夜里,何良远回到家中依旧沉思不已。
钱承运什么意思呢?
那说辞意思分明和姚华是一样的。
钱承运作为王笑的心腹,甚至不要脸地把女儿都送到王笑身边,最是能洞察其心思。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王笑对那个主张是不抵触的。
再者,他连王笑与清朝太后有私生子这样的隐秘之事都知道,没可能不知道陛下被建虏俘虏了,偏却绝口不提,这是一点想解救陛下的意思都没有。
而建虏两个月内就灭了瑞朝,朝中并无可以调拔去关中的兵马,王笑偷偷离开济南,最多也只能调动在河南的万余兵力,正是如此,才使陛下被捉。
王笑也是知道,只有与那位清朝太后合作是最好的办法。
由此观之,他确实有称帝之心、有与清朝太后联手之意,只是需要有人提出此事。
“他是故意离开济南,给姚华机会筹备钱承运也是这么认为的,等着抢姚华一半的功劳?”
何良远想到这里,总算是下了决心,连夜又去见了姚华。
等步入姚华的书房,却见他正对着案上的一块玉佩和一封信发呆。
“何大人来得正好,看看这封信吧。”
这信,又是布木布泰写给淳宁的。
内容是说王笑在关中被多尔衮俘虏了,布木布泰正在派人尽力营救。
但,布木布泰又说了,她若救出王笑,只怕这层关系就再也隐藏不住了,她孤儿寡母的,不知该往何处安生?
何良远看完之后,瞥了姚华一眼,心道这老家伙这次是真拼。
“若说靖安王能被捉,我是不信的。”
“有这玉佩为证。”
“那我也不信。”
“何大人认为公主殿下信不信?”
何良远捻须沉吟了一会,道:“信不信不重要了,只要我们把这封信交在公主殿下面前,那就是在表明,局势对公主殿下很不利了。
它想说的并非是靖安王有没有被捉,而是另个几层意思。
第一,陛下确实已落入建虏之手;第二,朝中重臣皆已有接纳布木布泰之意;第三,靖安王正在回避这个问题,故意纵容布木布泰逼迫殿下
这样的情况下,公主殿下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考虑,只能表态,让出一个位置给布木布泰”
姚华又问道:“这位置要如何让?”
“我们想一想,总是有办法的。”何良远道:“南北朝时,周宣帝便立了五位皇后,分别称天元天大天中天左天右皇后。我看这布木布泰想当的便是新皇的天元大皇后”
“老夫担心的事,公主殿下能答应吗?”
“你站在殿下的立场上想一想,快要生孩子了、丈夫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弟弟被敌人捉了而这种时候,只有布木布泰能稳住局势,大臣们也是这个意思,该怎么选呢?”
姚华道:“不会把殿下气死吗?”
“她是皇女,岂能如此轻易就气死?她会下一封诏令的,承认布木布泰的地位,这样一来,布木布泰就必须救出靖安王并除掉多尔衮,否则诏令传开,布木布泰也不好过。”
“这才正是那位娘娘想要的啊,有了这个名义,皆下来一切就顺了。”
“关键是,我们能得到什么?”
姚华道:“这等危急之际,是我等力挽狂澜、分化建虏、收复京师,足以青史留名了。”
他都这个年纪了,要个青史留名足矣。
何良远想要的却更多,好一会儿不说话。
果然,姚华又问道:“对了,听说何大人家中第五子今年生了个女儿?这是那位娘娘派人问的”
何良远笑了笑,叹道:“这位娘娘确有几分手段啊,她也是为我们考虑。给了这样一个理由,我们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说得到消息,陛下被捉、靖安王被捉,忧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就因为我们得到消息,及时禀报就治我们的罪吧?”
“成则有功,败则无罪?”姚华沉吟着,也是眉头渐展。
何良远又道:“禀报给谁,这也是一门学问。”
“哦?愿闻何大人高见。”
“直接报给公主殿下毕竟不妥,不如请王家老大人拿个主意吧?”
姚华不由一拍膝盖,赞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