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何良远

王芳隔着回廊,极是情深意切地远远望了王笑一眼。

可惜,此时不方便说话。

汪贤领着王笑父子去乾清宫见陛下,王芳却要出宫去东厂办事。

但只这一眼,便是记着彼此的恩情。

“负心多是读书人,还是附马爷仗义”

王康则是如在梦中,恍若木偶一般任人引着。

从进了宫门,看到那些金甲护卫开始,他就已经没出门前那么铁骨铮铮了。

绕得七荤八素,他眼睛也不敢乱看,只好盯着前面汪贤的腚。

好不容易到了一间值房,耳边听汪贤道:“王老爷且先坐着,等候陛下召见。”

王康这才敢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目光一扫,不由“咦”了一声,道:“那逆笑儿人呢?”

“王老爷刚才竟是没听到?准附马已随刘公公去见陛下了。”

“是是吗?”

“是啊。”

王笑理所当然道:“家父自然是被利用的!他对禁酒令有抵触可能是有,但怎么可能和家一起陷害东厂呢?”

接着,他压低声音道:“家说什么是被钱承运逼的,那我们王家还是被家骗的呢。他家一直欺负我们家,还派佃户来占我们的产业园,上次弘达还辱骂我,我才和玄策打他的”

“闭嘴!”延光帝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朕不是要听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是,家父要捐给朝庭的银子也已经带来了。”

延光帝眉毛一挑,点点头,却是又道:“朕也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王笑讶道:“那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延光帝转头向后看了一下。

怪不得王芳今天不在,那有些话就要朕亲自说了。

小兔崽子,一点也不体察朕心。

延光帝端起茶杯,波澜不惊地道:“朕听说你那产业园可以牧鸡治蝗?”

“正是,陛下若想知道这牧鸡治蝗的细节,我可以让人来细细”

“朕不是要听这些琐事。”延光帝嘴里啧了一声,愈发不耐起来。

这孩子还太年轻了,就是不如朝中重臣老练。

从容地抿了一杯茶,他只好再提醒道:“你上次说的小冰河。”

“小冰河?”王笑愕然道:“可是小冰河我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呀,陛下要是还想听,我可以说说海外的情况”

“朕不是要听这些。蠢才,你还不懂吗?”

眼前的少年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若是朕的阁臣,朕现在就罢免了你你们先下去。”

陛光帝摒退左右,盯看着那个记录自己言行的起居舍人走远了,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让王笑上前。

先是低声骂了一句:“一定要朕给你说明白?”

“我我我有罪。”

“既然牧鸡治蝗之策能让京中百姓信服,朕便会推广开来,以解天下之厄。那这次的蝗灾,便不是朕德行不妥引来的天降,而是,为了让我们楚朝发现这治蝗之策,这是功。明白了吗?”

王笑乖乖道:“明白了。”

延光帝道:“你也有功,还有人愿意吃掉你这个功苦,比如工部就提议,将你的产业园收为朝庭所有。但朕不许,你可知为何?”

“陛下对我好”

延光帝的冷眼便在他脸上扫了一扫。

王笑便垂头道:“陛下请恕我愚钝。”

“太愚钝了。”延光帝干脆直接说道:“既然牧鸡治蝗能让百姓信服,你便应该早早地体恤天子,让小冰河的说法也让天下臣民信服才对。”

他说完,眼睛盯着王笑。

若王芳在,便能替他说这件事,现在要天子御口亲自明言,便感有些难堪。

好在王笑并没有陛下怎么能这样的那种讨厌的反应。

王笑恍然大悟的样子。

“可是,应该怎么做?”王笑低语了一声,沉思起来,看起来就像为天子正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延光帝心中一宽,嘴上便骂道:“朕治理的是天下,这种小事也要该问朕吗?”

他见王笑太笨,又提点道:“比如,百姓现在正信任你那个产业园,那便如牧鸡治蝗一般,从产业园入手;再比如,我们注书列传”

王笑道:“可是,我那个产业园快要不行了。”

延光帝眼一眯。

“卢大人、白大人他们那些大人们本来说好了要入股进来。”王笑道:“可是他们现在翻悔了,说什么为官怎么能与民争利呢老夫要是被弹劾了怎么办,银子也不给,帮也不忙”

“家又一直在欺负我,时不时就派佃户来捣蛋。我上次见到王督公,是求了他一次,问他能不能帮忙管管,结果居然说我勾结东厂哦。我还是个孩子啊,又没官没爵的,怎么能勾结东厂”

“只怪我年轻太小,说自己有商才,但就是没有人信,上次说种蕃薯玉米,连陛下您都不怎么信我”

延光帝道:“闭嘴!在朕面前也敢这么絮叨。”

接着补充了一句:“他们那些老油条,何时怕过弹劾?都是骗你的。”

王笑吓了一跳,嚅嚅不语。

见他纯良质朴,延光帝便也不玩那些弯弯绕绕的,直言道:“有朕在,你怕什么。需要什么一次提出来,朕没功夫与你耗。”

“好啊”

又过了好一会。

延光帝忽然问道:“你可有字号?”

王笑道:“有的有的,笑谈产业园以后也是老字号”

延光帝又是不耐烦“啧”了一声。

“朕是问你有没有像清莲居士这样的名号。”

“陛下,我才十五岁啊。”

“白乐天七岁能诗,你这么大了竟然连字号都没有,真是商贾。”延光帝嫌弃地皱了皱眉,起身道:“正好要带你去见何大学士,让他给你起一个。”

说着,便移驾华殿

何良远时年五十又九,大腹便便,书卷气很重的样子,脸上便仿佛写了老学究三个字。

王笑虽知道延光帝领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但他一见到何良远这张脸,下意识就很是担忧起来。

如果自己过了门,呸,如果自己尚了公主,谁知道陛下会不会让自己跟这个老学究读书。

“见过陛下。”

“何爱卿无需多礼,快快请起。”延光帝难得有些热情。

楚朝有些约定俗成的说法,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大学士何良远给皇帝讲经筵,虽无帝师之名,却也要颇受尊敬。

他如今没有实权,只负责纂修书籍、论撰史、主持科举,却是最最清贵的官,门生遍布天下,是士林的旗帜,是读书人的标杆。

虽不知是下一任还是再下一任,但总之,何良远终有一日会是大楚的内阁首辅。

而现在,延光帝便有一桩大功要让何良远来立。

有求于人,就算是皇帝也要赔上一张笑脸。

“哈哈,朕不是说过吗,要让何爱卿编写一部巨著。朕要这本书彰显国威、造福万代,何爱卿可能做到?”

何良远面色一点也不变,道:“臣认为,当此朝局,不是编书之良机。但陛下有令,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是良机?

因为自古都是盛世才编书。

何良远话里的意思显然不太好又不是盛世之君,还能厚着脸皮编书?

延光帝也不生气,官里尤其是翰林院和都察院当中,骨头更硬的、说话更难听的可太多了,能鞠躬尽瘁便算是很给自己这个皇帝面子了。

“哈哈,何爱卿,朕为你引见一下。”延光帝一指王笑,道:“这是朕的爱婿王笑,他是风水大家,好学不倦、历览奇书!”

王笑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风水大家了?!

延光帝怕何良远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补充道:“王笑之才华,不输郦道元。他喜观天象,又据典考证,终于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气候,所谓小冰河是也,说的是气候恶劣实乃自然现象”

郦道元是北魏名士,地理学世著水经注便是他所注,世曰水经有注,禹贡同功。考据天官,经纬融通。

王笑得了这番夸奖心里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位便宜老丈人的意思也不难懂请你们写一本水经注这样的地理名著,将朕洗得白白的。

请水军还要五毛钱呢,陛下你却是收我王家的银子,还逼我当你的水军。

心中腹诽,他面上却是颇为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是被夸得不好意思。

何良远依旧是一张学究脸,严肃地说道:“准附马那几首词老臣也看过,有些采。但年轻识浅,其言难以服众。”

意思是不好意思,他这个小冰河的说法,老夫不信,别人也不信,因为他没资格这么说。

气氛沉默了一会。

王笑正眼观鼻,鼻观心。

忽然,只听延光帝道:“王笑。”

“陛下?”

王笑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能读懂延光帝的眼神了你去说服这个老学究。

王笑却不敢耍眼神,只好将话藏在心里你不讲道理啊,是你要他做事,怎么能要我去说服?

他只好向何良远行了一礼,道:“正因小子年轻识浅,陛下才请何大人主持编书。”

何良远道:“老夫一生治学严谨,只听说过天子深恭引咎,却从未听过小冰河之论。”

不好意思,就是陛下没将天下治好,老夫不会给他说好话,免得回头落个谄媚的名声。

王笑白眼一翻,严谨你个头,当个官非要这么有气节吗?

“陛下英明神武!如何能与那些深恭引咎的天子们相提?”王笑道。

压死你这个老头。

“一时荣宠皆有尽,千秋青史最难欺!”何良远硬梆梆应道,掷地有声。

王笑:“”

他只好向延光帝看了一眼陛下,他落你面子。

延光帝转过头去朕不管,你给朕处理好了。

何良远这样桃李满天下的士林领袖,天子轻易也动不得。若只因一己喜怒碰他一下,就要永世落一个暴君的名声。

不是一辈子,是永永远远,世代相传!

因此,这个翰林院大学士是有资格展现他的清贵与气节,因为这些清贵与气节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进取的康庄大道。

那让延光帝换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呢?

不行,延光帝要的就是这样有气节、不轻易服软的硬骨头名臣来修这本书,如此,士林才会信服。

比如,换钱承运那样的来替陛下写书,那还不如不写呢!

老老实实当昏君,也好过掩耳盗铃,传为青史笑柄。

王笑一时便极有些为难起来。

这个何大人,一开始就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现在为什么听了小冰河,又千秋青史最难欺了呢?

因为他想要卡好处。

那陛下为什么让自己来说呢?

因为陛下不想让他卡好处。

但,自己要怎么说服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