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林区,这是本地人对环绕勒洛兰的一大片疏林当中,与东部滩涂相接壤的那一小片狭长林的称呼。
这片狭长林只有六七百米宽,三四百米深,两翼相对高耸,中谷缓降低陷,平缓的土坡自西向东延伸,直至与濒海的广阔滩涂连为一处。
这里大概是沿滩涂线上视野最差的地段,地势来说基本就是个巨大的山谷,无论是看海还是看林,都容易被遮挡视线,难以感受到壮阔。
但这里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因为与滩涂相接,整条环滩涂线,这里是射手与海鸟距离最近的狩区,第一射点基本能够控制在50米内,与其他区域动辄百米甚至二百多米的超远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狩,首先要射得中,那才叫狩。
在前装无膛线时代,线列排射的实战距离只有7至10米,普通射手能够通过训练精准把握的射程则大致是30米。
枪的理论有效射程更长一些,经典如英国的褐贝斯大概在60至70米,法国的最新式查尔维尔能达到85米。
这差不多已经是凡人的极限了。
兵是这个时代把玩长枪的王者,法国评价一个兵的最低标准是使用查尔维尔精准命中150米射程,美国人创造过500米的狙杀记录,不过使用的是肯塔基,膛线枪一般不被作为常规火力的评判标准。
由此可见,50米的第一射点虽说远了些,但恰好能让技艺精湛的人们展现光芒,而比起贴着鸟巢糊铅弹的野蛮行径,流行在勒洛兰的夏日白鹈鹕狩更多了一种精英社交独有的品味。
当然,这种涉及到专业知识的高尚品味,艾米丽小姐是不可能懂的。
四驾马车在一片空旷的林荫缓缓停稳,艾米丽小姐轻摇着折扇,伸出纤绣的小指勾开一丝遮窗的白纱。
太阳照射进来,映在她翠绿色织花的撑裙上,反射耀眼的华彩。
“好晒呢蜜薇,这么毒的太阳要是把我的皮肤晒伤怎么办?”
随行的侍女娇笑一声,变戏法似从掌心亮出一盒精致的油膏。
“小姐,夫人早就准备好了。这是东方皇室最流行的珍珠霜,是波士顿那帮远洋商人带来的,听说混合了珍珠粉和花粉,用无色无味的鱼油调合,不仅防晒,还能滋养肌肤。”
“东方皇室!”艾米丽小姐捂着小嘴险些尖叫出来,“是那群连鞋子都用黄金来打造的奢华贵族么?她们用的东西?”
“是呢!整个勒洛兰夫人是第一个购买的,这小小一盒价值一百六十多镑,太奢侈了。”
“母亲,万岁!”
两个女孩笑闹着,用价比千金的油膏小心涂抹了裸露在外头的手臂和脖颈。
美丽的脸上不需要额外保护,为了应付这场重要的约会,艾米丽小姐使用了新潮的白铅彩妆,那层坚韧的保护壳就是用火枪抵近射击也不见得打得穿,区区阳光,不外如是。
有人轻轻扣响了车门,艾米丽小姐赶忙坐正,掀下面纱,摆出端庄的笑脸,等着侍女把门打开。
人称马提尼克贵公子的齐尔内德舰长肃立在门外,左手背身,右手抚胸,海蓝色的舰长服衬出他挺拔的身材,那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闪耀着比阳光更炽烈的色彩。
“艾米丽普里奥小姐,您的美丽让整个世界神魂颠倒,请容许我邀请您下车,一道欣赏我大法兰西精锐战士的绝伦技艺。”
“万分荣幸,舰长先生。”艾米丽小姐恰到好处地15度颔首,配合微垂的眼帘,在齐尔内德面前展现出纤长而浓密的睫毛。
“这是世上最美的眼睛,堪比东非剔透的宝石。”
“您懂得可真多。”
“海员嘛,凡法兰西明照耀之处,我们无所不知。”
齐尔内德探出手背,接住艾米丽小姐的纤手,扶着她跳下马车。
趁小姐立足未稳,齐尔内德突然翻手,谁知手指才碰到小姐的指间,艾米丽小姐就像受了惊吓的小鸟般躲开了。
“小姐,您这是”
艾米丽小姐狡黠一笑,微微吐出舌尖,轻点了一下娇艳的嘴唇。
“不可以哦,舰长先生。老师曾告诉我,男人和女人的距离很远,或许一生也不会为同一个事物惊叫振奋。可男人和女人的距离又很近,唤名,牵手,拥抱,亲吻,两人之间就能亲密无间了。”
她抬起手,像舞蹈一样晃动着自己的指头:“我承认自己对您没有恶感,但同样的,您还没能吸引我。”
“是唐突了么?我道歉。”齐尔内德又一次躬身,“请容我用今天丰富的行程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有劳了。”
“在这片美丽的海岸,我们将享受一个消闲的仲夏午后。阳光,海风,鲜果,美酒午餐是海军宴会上极富盛名的海鸟三明治,为此,我还带来了舰上最精锐的射手们。”
“他们是法兰西海军的骄傲,在我的麾下,战胜过无数穷凶极恶的敌人,精锐之名流传在整个加勒比的海洋!”
听着齐尔内德热情洋溢的讲话,说实在的,艾米丽小姐有点犯困
那些飘散着汗臭和其他怪味的所谓精锐们提不起她半分兴趣,但幸好,手握着这样一群士兵的齐尔内德正在她眼里变得有趣。
权势是男人佩在身上的昂贵珠宝,无论是昂贵还是珠宝,都是艾米丽小姐的心爱之物。
她尤其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心念至此,艾米丽小姐打开折扇遮住小嘴,故作惊讶地发出“啊”一声轻叹。
“舰长先生,这些水兵先生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战士么?”
“当然是这样!”齐尔内德傲然一笑,“脚踩着狂风和巨浪,翻滚在颠簸的甲板,只要接近到30米的死亡距离,我的士兵们就能用铅弹掀开敌人的脑壳。他们是世界上最顶级的神枪手,在摇晃的战舰尚且无敌,更何况一群生活在陆地上的野鸟。”
“有这样的忠心战士,您一定会有光明的前程吧?”
“纠正一下,不是会有。”齐尔内德亲吻着自己的手指尖,冲着艾米丽小姐亮出军衔,“28岁的少校,全胜不败的战记,我注定会成为将军,早晚头戴贵族的冕冠驻立君前。”
艾米丽小姐一脸憧憬:“真想亲眼看看这样的盛景。”
“您会看到的。”齐尔内德上前一步,伸手去揽艾米丽小姐的腰。
艾米丽小姐娇笑着再次躲开,指着已经搭建完成的射手平台:“让我们欣赏狩吧,舰长先生,艾米丽饿了呢。”
“狩狩”齐尔内德尴尬地笑了一声,“今天的物,有点狡猾啊。”
一声令下,狩开始。
射手们沿着滩涂一字排开,各以站姿搜索起面前的物。
白鹈鹕亲海而居,不喜欢太过干燥的滩涂末端,50米以上的射距让一个个射手都有些忐忑不安,以至于迟迟无人打响最有把握的第一枪。
无聊的艾米丽小姐渐渐失去了耐心,齐尔内德看在眼里,脸上的表情渐渐冷淡。
他把副官叫到身边,轻声说:“再等下去,我的物就要跑了,少尉。”
“是!先生!我这就去催促他们!”
催促,焦躁,准备不足。
在越来越急迫的压力下,终于有射手射出了第一枪,嘭!
铅弹飞出,在二十多米开始偏向,越飘越远,完美地避过了目标,击中了滩涂上的一块突石。
群鸟惊飞而起。
呼啦啦的乱像惊动了待机的其他射手,枪声连片响起,理所应当,没能击中任何目标。
艾米丽小姐无声地张了张嘴,赶忙换上恰到好处的崇拜与无知,主动拽住齐尔内德的衣袖,怯生生说:“舰长先生,风好大呢。”
“风啊这该死的风!”齐尔内德福至心灵,“这该死的风真是搅性,抱歉,小姐,现在漫天都是乱飞的野鸟,为了不伤及无辜,我们只能耐心地再等一会了。”
“您真仁慈。”
“我们是军人,如果抛弃了仁慈,岂不和野兽无异?”
齐尔内德一下子恢复了自信,搜肠刮肚,想为自己的颜面再下一城。
“小姐大概不知道,海边的射击永远充满意外,就像现在这阵风。在这样的强风下,再好的射手也无法射中目标,等风,等浪,战胜一切,那就是”
嘭!
遥远处迸发一声枪响,一只翱翔的白鹈鹕应声坠落。
艾米丽小姐愣愣看着,下意识脱口而出:“啊,中了”
齐尔内德险些气背过去,连扯了几口大气,这才勉强继续话题。
“世事无绝对,一时的幸运令人赞叹,但若是把幸运错当成实力”
嘭!嘭!嘭!嘭!嘭!
又稳又快又是五声枪响,每一响便是一只鹈鹕命绝,每一响便是鸟群飞散。
等枪响终结,漫天的飞鸟都不见了,滩涂的上空充斥着危险,哪怕现在不是捕的时间,它们也愿意去海上求生!
艾米丽小姐歪头望着澄清的天空,体贴地挤出一张笑脸:“舰长先生,母亲曾说红酒和面包是无上的美味,或许,上帝只是不想我们错过佳肴”
“或许是这样吧”齐尔内德咬着牙,切着齿,遥望着那看不见的声源之地,“但那样的美食需要外物助性,我想想,绞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