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泽维尔是村姑……
那个卡门泽维尔,德雷克总商会的执行董事,资产管理公司的掌舵领航,新大陆的时尚教主,加勒比的社交女王,被称为西班牙近三十年来最出色的女性,甚至能与法兰西国母殿下相齐名的卡门泽维尔居然是一个村姑?
图塞拉爵士怀疑自己可能中暑了,而且病根深种,药石无灵。
否则凭他的听力,怎么可能把prcesa(公主)听成unachicadepueblo(村姑)?
就和这两个身份本身一样,这两个词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性!
又或是……
卡门泽维尔真的是村姑?这个年轻的女孩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能让灵魂发生如此彻底的变化?
上帝的奇迹么?
图塞拉震惊地看向迪普亚尼,迪普亚尼正以同样的神情看着他,他们眼里的神采比天上的太阳更炽烈,震惊仅仅在其中占有少数,更多的,则是希望。
迪普亚尼努力把自己从复杂的情绪里抽脱出来。
“泽维尔小姐,抱歉,你刚才说自己出生在?”
“索里亚,更准确地说是索里亚远郊一处与世无争的卡斯蒂利亚人村庄。”
“那你怎么会……呃……背井离乡?”迪普亚尼绞尽脑汁搜刮着词汇,“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一个像你这样青春美丽的女性往往会选择更安定的人生。”
“我明白的,镇长先生。”卡门捋了捋鬓角的散发,柔软一笑,“让我想想,这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回答才好呢?”
“就如您所说,把美丽的女儿高价卖给安稳的生活确实是大多数父母负责任的选择,我的父母也不例外。”
“我很美丽,在小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告诉我,我是卡斯蒂利亚的山和水养育出的最美丽的鲜花。”
“我的父母想让我嫁入索里亚最尊贵的男爵家,或许是次子,或许是庶子。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家庭老师,她是市政厅的书记,一个慈祥而且有学识的老妇人。”
“只可惜十岁的时候,我的父亲破产了。”
“我们在家乡衣食无着,我又太小,还卖不出好价钱,父母只能带着我远赴维多利亚,去投奔母亲富有的远房亲戚,这就是我离开家乡的过程。”
卡门出人意料的坦率,可在坦率的同时,图塞拉和迪普亚尼却根本没能听到自己想听的任何东西。
图塞拉很想亲自加入到这场逼问当中,可洛林就在他对面,像个没有感情的干饭人一样用着完美无缺的餐桌礼仪一刻不停地吃着面前的午餐。
洛林不动,他就不能动,贵族的礼仪是这样,战场的丛林法则也是这样。
他只能给迪普亚尼递过去一个眼色。
迪普亚尼心领神会,二话不说就把话题强行从大西洋的海面扭到了太平洋的深底。
“泽维尔小姐,我的女儿一直很崇拜你。昨晚,她听说我们约在今天见面,坚持要我向你转达她的愿望。”
“她想成为你这样高贵迷人的女士,但是她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努力。你能给她一点建议么?那种中肯的,有指导性的建议。”
正忙着和海鲜烩饭搏斗的洛林差点没被迪普亚尼这番笨拙的请教给噎死。
卡门发力了,通过有意无意的引导,完完全全抓住了对手的弱点。
佛罗里达统治集团在社交圈的笑料连洛林都有所耳闻,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些笑话里带有上流社会排外的恶意,毕竟图塞拉的人生简直是西班牙骑士的现实演义,被人嫉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现在看来,那些传播八卦的贵人们根本就是谦逊和善良的典范,在他们的美化下,洛林居然忽略了图塞拉阶级爆发户的重要身份。
幸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洛林咽下嘴里的烩饭,把空盘往盘堆一摞,攻势转向曾经的会谈中心,烟熏鲑鱼丸。
卡门在迪普亚尼的注视下笑颜如花。
“很高兴听到一位少女充满上进心的美愿,虽然我本人的修养还远不足以成为他人的榜样。”她说,“如果您不嫌弃的话,作为过来人,我想我愿意以过来人的身份帮助您的千金少走一些弯路。”
“洗耳恭听!”
卡门想了一小会:“修养的养成,需要坚持不懈的学习,持之以恒的毅力,还有敢于创新的勇气,这三者是根基,缺一不可,无可替代。”
迪普亚尼傻眼了,一时没管好自己的嘴,张口就问:“和钱没关系?”
“钱?”卡门无害地四下找寻,视线最终停留在圣马可斯城堡敦厚的城墙上,“我听人说圣马可斯堡垒拥有整个东海岸最坚固的城防,曾无数次击退过觊觎它的暴徒。这么说,圣奥古斯丁的海滩一定有世界上最多最硬的贝壳,是么?”
“抱歉,我没听清,您刚才说圣马可斯坚固是因为……贝壳?”
“不是么?肯定不是吧。”卡门的声音、眼神一下子冷淡下来,寒冷刺骨,“贝壳不是城防坚固的原因,是原料。金钱也不是淑女富有修养的条件,它是原料。”
“社交场有句话,八千金币(西班牙八角金币,与英镑汇率8比1)让你看见社交,一万六千枚是发言的门票,三万两千枚的淑女不会落伍,六万四千枚打造舞池的明星。”
“淑女是黄金铸造的艺术品,但那是工匠的事。当她身处在展柜的时候,观众只在乎她的艺术性,艺术性才是决定价值的唯一参考。”
卡门完全进入了她的节奏,端起清水向洛林致敬示意。
洛林停下嘴点头还礼。
“我的会长曾跟我说,这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是生意,无论是经营国家还是培养淑女都是一样。”
“投入的金钱是成本,舞会的展现是产品,长久积累下的口碑培养价值,价值的高低决定盈亏。”
“打个比方……爵士是资深的丝绸收藏家,应该早就发现我今天的裙子了吧?”
没有……
图塞拉的灵魂躲在强健的身体背后瑟瑟发抖,他完全不知道卡门的裙子有什么门道,也不是什么资深的丝绸收藏家。
当年他机缘巧合为自己立下这个人设是因为个人的战利品中恰好有一幅屏风似乎价值不扉,但真要做什么收藏的话,他既没有足够的金钱,也没有必要的学识。
一切都是假的。
图塞拉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卡门原来不知道,但经过这一整天的接触,也早就猜到了这位“业余丝绸收藏家”的份量。
“蜀锦、蜀绣都是来自东方的艺术珍品,但它们其实一点都不适合用来裁剪衣裙。尤其是蜀绣,若是不小心把它的针脚裁断,再精美的绣案也会变得一文不值。”
“直到一场意外的阅读,我从一本零散的东方游记中读到,清国的绣娘会为自己的婚纱添加精美的刺绣。原来早在一千年前,她们就已经开始了最高端的服饰定制。”
“于是我把自己的裁缝送去了清国。一本游记,三年时间,三十位绣娘,三千镑成本,两万四千枚金币,这些东西最后合成这件一点都不起眼的朴素裙装,只为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得到像爵士这样懂得丝绸的人一瞬间发自内心的欣赏。”
“这就是淑女的社交修养。”
这就是淑女的社交修养?
此言一出,图塞拉蜷缩的灵魂真得如卡门所说般悸动起来。那悸动和欣赏艺术之类的高尚全无关联,只是单纯的,差点被两万四千枚金币堆在一块的闪光给超度了……
一件衣服两万四千枚金币?
如果剔掉其他金属,足足二十二公斤半的纯金?
而且这见了鬼的修养……与钱无关?
图塞拉算是彻底看清了他一直追求的上流社会的本质,穷鬼不配做梦!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上任的第一周,他的夫人为了迎合舞会定做的人生中第一件高档礼服。
那件夸张的缀满蕾丝的深紫色礼服花了他一百七十枚八角金币,相当于他在上校任上足足三个月的薪水,也让他第一次领略了总督的风光。
如此大额的支出居然有对应的公帐!
他曾为此沾沾自喜了许久,谁知道那份喜悦沉淀到今天,剩下的居然只有又酸又苦的讽刺……
一百七十枚,两万四千枚……
这才是淑女的社交修养!
图塞拉苦涩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听到洛林的声音。
“感谢爵士让我享受了一顿美味的午餐。”他抹着嘴,手边摆满了吃空的餐盘,“休息结束了,我们可以谈正事了么?”